布雷达比(第3页)
她损他的时候,真是显得高兴,而这只能使他更倔强。
她跟在这伙人的后面走,只是转身向他挥了挥手绢,咯咯地笑道:
“再见,再见,小男孩。”
“再见,放肆的妖怪。”他自言自语。
他们穿过了园林。赫麦妮想带他们看看小山坡上的野生黄水仙。“这条路,这条路。”她悠闲悦耳的声音不时地说着。于是,他们都从这边走。黄水仙真是漂亮,可有谁能欣赏呢?厄休拉一直怨恨这儿整个的气氛,这种情绪闹得她这会儿不怎么自然。古德伦带着嘲弄的眼光,客观地观察和记下了所有的一切。
他们看着怕生的鹿,赫麦妮和牡鹿说着话,仿佛他也是一个她想要哄骗和抚弄的小男孩。这是雄鹿,所以她必须对他加以控制。他们沿着鱼塘往回踱步,赫麦妮告诉他们有两只雄天鹅怎么为了争得一只雌天鹅的爱情而争斗。她咯咯地笑着,说那只被撵走了的情敌是怎么把头埋在翅膀下,坐在了沙砾上。
他们一回到家,赫麦妮就站在草坪上叫鲁珀特,那声音挺奇怪,又细又高,能传得很远。
“鲁珀特!鲁珀特!”第一个音节高昂舒缓,第二个音节降得很低。“鲁——鲁——珀特!”
但是并没有人答应。一个女仆出来了。
“伯金先生在哪儿,艾丽斯?”赫麦妮温和又迷惘地问道。可在这迷惘声音的下面,是怎样的固执,是几乎疯狂的意志!
“我想是在他的屋里,小姐。”
“是吗?”
赫麦妮慢慢地上了楼梯,沿着走廊一路叫着,声音又细又高:“鲁——鲁——珀特!鲁——鲁——珀特!”
她走到他的门前,敲着门,嘴里还在叫着:“鲁——珀特!”
“哎,”他终于吭声了。
“你在干什么?”
她问得既温柔又好奇。
没有回答。他打开了门。
“我们回来了,”赫麦妮说。“黄水仙真是太美了。”
“是的,”他说,“我已经看过了。”
她久久地看着他,慢慢地打量着,面无表情。
“你看过吗?”她回着他的话,还在注视着他。当他像个生气的男孩显得那么无助,而她能把他安顿在布雷达比,和他冲突冲突,让她比做什么事都兴奋。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明白他们的分裂近在咫尺,她潜意识里怀有对他深深的敌意。
“你在做什么呢?”她用满不在乎的温和口气又问他。他不回答,她便径自向前,几乎是下意识地进了屋。他正在临摹一幅画有鹅的中国画,是他从她的闺房拿来的,他的技术圆熟,画得栩栩如生。
“你在临摹画呀,”她靠近桌边,低头看着他的画。“真好,你画得多美呀!你特别喜欢这幅画,对吗?”
“这是一幅美妙的作品。”他说。
“是吗?我真高兴你喜欢它,因为我一直都很喜爱它,这是中国大使送我的。”
“我知道。”他说。
“可你为什么要临摹呢?”她用悦耳的声音漫不经心地问道。“为什么不画点原创的?”
“我想理解它,”他答道。“要更多地了解中国,临摹这幅画,胜于读万卷书。”
“那你了解到了什么呢?”
她立刻就振奋起来了,她那个劲头像是要强迫他说出自己的秘密。她一定要知道。这是可怕的专横,非要知道他所知道的一切的念头缠住了她。伯金好一会儿不说话,讨厌回答她的问题。然后,迫于无奈,他才答道:
“我知道中国人生活的中心是什么了,他们领悟和感受的中心是什么了,那就是一只在冷水和污泥之中的鹅的强烈的刺痛,这鹅有点奇异的痛苦的热血像是引起腐坏的火种一样接种到了中国人自己的血液中,那是泥淖中冷峻的燃烧,是莲花的秘密。”
赫麦妮面色苍白地看着他,细长的脸上眼皮耷拉着,目光麻木又奇怪。单薄的胸部**似的一耸一耸的。他回过头盯着她,像个魔鬼似的,一动也不动。又是一阵奇异又难受的**,她转过身去,似乎不太舒服,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溶化。她脑子里听不进他说的话了,在她的防卫下,他还是攫住了她,以一种隐秘阴险的神力摧毁了她。
“是的,”她说,好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是的,”她欲言又止,试着恢复自己的理智。但是她做不到,她没有一点理智,无法集中精力。她用尽了意志力,可还是恢复不过来。她忍受着被溶化的恐怖,在可怕的腐败之中破碎了,遗失了。而他还在那儿站着,纹丝不动地看着她。她迷失了,像一个备受折磨的苍白的幽魂,也像受到了尾随的坟茔之鬼的袭击。她像一具尸体一样消失了,好像没有存在过,没有和人发生过关系。而他还是那么强硬,那么心怀报复。
赫麦妮下楼吃晚饭时,阴森森得不可思议,阴沉忧郁的眼睛垂着,满是浓浓的黑暗。她穿着一身老式僵硬的绿花缎,紧绷在身上,显得她又高又吓人。会客室明快的灯光衬出了她的怪模怪样和沉重的心情。但是在半明半暗的餐厅,直挺挺地往点着蜡烛的桌边一坐,她似乎又成了一种有权力的女人,成了现实的人了。她呆呆地听着别人的谈话。
晚宴显得愉快而奢华,除了伯金和乔舒亚·马特松,大家都穿了晚装。矮小的意大利伯爵夫人穿着薄纱,上面有橘黄、金色和黑色的宽条纹,古德伦穿着奇妙的宝石绿的网眼织物,厄休拉穿着黄色的衣服,上面有浅银色的薄纱,布拉德利小姐的衣服是灰、深红和黑色三种颜色组成的,而玛茨小姐则是一身浅蓝。这烛光下多姿多彩的颜色让赫麦妮感到心里快乐地一震。她留意着那没完没了的谈话,乔舒亚的声音占着优势,女人们不停地搭话,噗噗笑着,餐厅内耀眼的颜色,白色的桌子,从上到下的灯影,都让她高兴得神魂颠倒,前仰后合的,然而,又有些病态,像个亡魂。她没怎么搭话,但是听得很全,所有内容她都掌握着。
接着,他们一起进了客厅,像一家人一样随意,不拘礼节。玛茨小姐递上了咖啡,每人都吸了烟,还有用那种白色陶制长烟管吸的,烟管准备了一捆。
“吸烟吗?纸烟还是烟斗?”玛茨小姐悦耳的声音问着。大家围成一圈坐着,乔舒亚爵士是18世纪的打扮,杰拉尔德一看就是一个漂亮有趣的英国年轻人。高大英俊的亚历山大是个政治家,讲民主,头脑清楚,赫麦妮怪里怪气的,像个高挑的卡珊德拉。[5]这些着装过分艳丽的女人都顺势抽起了长长的白烟斗,在舒适的客厅里围着壁炉坐成半圆形,柔和的灯光照耀着,大理石的壁炉里火光闪烁。
谈话主要围绕政治话题或是社会问题,有趣的让人好奇的无政府主义问题。谈话间在积聚着一种强大的势头,一种强大的毁灭性的力量。似乎一切都被他们扔进了熔炉,这让厄休拉觉得他们似乎都是些女巫,在帮着往炉子里添柴。这些谈话让人欢欣鼓舞,心满意足,却让新听众筋疲力尽,它是一种无情的精神压力,源自乔舒亚、赫麦妮和伯金的这种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强大的精神耗损具有毁灭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