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第3页)
“鲁珀特,你真的觉得,”她说道,仿佛厄休拉并不在场,“你真的觉得这是值得的吗?你真的觉得激发孩子们的意识会让他们更好吗?”
他的脸上闪过一片阴影,一种无声的愤怒,他向下凹陷的脸煞白煞白的,简直吓人。这个女人用严肃的、折磨人的意识问题触到了他的痛处。
“他们没有被激发意识,”他说。“他们的意识归结起来是被强迫的。”
“但是,你觉得刺激他们会让他们更好吗?让他们保持对榛子的无知不更好吗?不要所有这些肢解的碎片,所有这些知识,只要作为一个整体观察,不更好吗?”
“你自己愿不愿意知道,这些小红花开出花来是在等着授粉呢?”他厉声问,声音蛮横,轻蔑又冷酷。
赫麦妮仍然向上仰着脸,心不在焉的。伯金憋着气,不说话。
“我不知道,”她转而温和地答道。“我不知道。”
“但是知识是你的一切,是你生命的全部。”伯金冲口而出。她缓缓地看着他。
“是吗?”她说。
“认知,是你的全部,是你的生命,你就只有这个,只有这些知识,”他大声说。“用你的话说,这里只有一棵树,只有一种果实。”
她又沉默了片刻。
“是吗?”她终于说话了,依旧是无动于衷的镇静自若。接着又怪里怪气地刨根问底:“什么果实啊,鲁珀特?”
“那永恒的苹果。”他恼火地答道,讨厌自己的比喻。
“是啊,”她说道,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好半天,屋里静悄悄的。然后,赫麦妮一抖精神,继续用漫不经心的欢快声音说道:
“撇开我,鲁珀特,你觉得所有这些知识能让孩子们变得更好、更丰富、更幸福吗?你真的这样认为吗?是不是不影响他们,让他们在自然的状态下会更好呢?他们最好就是个动物,简单的动物,是天然的,粗野的,怎么样都行,而不要这种自我意识,不要不自然。”
他们以为她说完了,可是她喉咙里奇怪地咕咕响了两下,又继续说开了:“他们无论怎样也比长成残缺的人,灵魂残缺,感情残缺要好吧?那可要阻碍他们——又返回到他们的自我——无法——”赫麦妮像一个精神恍惚的人捏紧了拳头,“无法自自然然地做任何事,总是深思熟虑的,总是为选择所累,永远不能自由自在。”
他们又以为她说完了,可伯金刚要作答,她又狂热地说上了:“永远不能自由自在,没有自我,总是有意识,总是有自我意识,总是意识到他们自己。难道不是怎样也比这更好吗?动物都比这个好,根本没有头脑的动物,也比这,这毫无价值要好。”
“但是你认为是知识让我们没有生命力,让我们有了自我意识吗?”伯金恼怒地问。
她睁大眼睛,缓缓地看着他。
“是的,”她说。她停下来,看了他好一会儿,两眼发呆。然后她又让人厌烦地用手指捋了一下眉毛。这下狠狠地激怒了伯金。“是理智,”她说,“理智就是死亡。”她缓缓地抬起眼皮看着他,“难道理智不是……”她身体抖动着说,“不是代表我们的死亡?难道不是理智破坏了我们所有的天性,破坏了我们所有的本能吗?现在成长着的年轻人不是还没有机会生活,就已经死了吗?”
“不是因为他们太有理智,而是太没有理智。”他蛮横地说。
“你能肯定吗?”她叫道。“在我看来完全相反。他们的意识过重,到死都被意识所累。”
“被狭隘、虚假的概念所束缚。”他叫道。
但是她并没有注意这些,只是继续她那狂热的质询。
“当我们有了知识,不就失去了一切,只得到了知识吗?”她悲哀地问。“假如我了解了花,我不就失去了花,而只是得到了对花的知识吗?我们不是舍本逐末,不是为了这个死性的知识丧失了生命吗?这对我终究有什么意义呢?所有这些知识对我有什么意义?毫无意义。”
“你不过是在制造口角,”伯金说,“知识对你来说意味着一切。甚至你所谓的动物性,也只是你头脑里的东西。你并不真想成为动物,你只是要观察你的动物功能,从中得到精神上的刺激。这比死板的唯理智论都要低级和颓废。你这种对**和动物本能的爱,难道不是最差劲、最极端的唯理智论吗?你极为需要的**和本能,也只是过你的脑子,停留在你的意识里。这些都发生在你的头脑里,你的脑壳里。只是你自己没意识到,你需要的是与你的内心相一致的谎言。”
对伯金的攻击,赫麦妮沉了脸,恶狠狠的。厄休拉站在那儿,既惊讶,又羞愧。看到他们这样相互仇视,真让她害怕。
“这都是沙洛特小姐[1]干的事,”伯金用难以捉摸的口气说。他似乎冲着视而不见的空气在告诫她。“你得到了那面镜子,那是你固执的意志,你不变的理解力,你自己紧绷的意识世界,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在镜子里,你一定得到了一切。可是现在你却得出了结论,说你要倒回去,要像一个野蛮人,不要知识。你需要纯粹的感觉和‘**’的生活。”
他引用“**”一词来挖苦她。她坐在那儿,气得浑身颤动,闭口不语,就像一个被击伤的希腊神谕里的女巫。
“可是你的**是一个谎言,”他依然激烈地说着。“那根本不是**,而是你的意志。是你的恃强意志。你要抓住什么,并且掌握在你的手里。你需要控制事物。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你没有真正的躯体,没有隐秘的肉感的生命之躯。你没有性欲。你只有意志,只有你自高自大的意识,你只有权力欲,只有知的欲望。”
他用既厌恶又轻蔑的眼光看着她,也因为她在遭罪而痛苦,因为知道自己在拷问她而羞愧。他一阵冲动要跪下来恳求她的饶恕,可更大的怒火激怒了他。他意识不到她的存在了,只顾激愤地说着:
“本能的!”他叫道。“你,还有本能行为!你,行走的和爬行的动物里数你最老谋深算!你要的是深思熟虑的本能,这才是你。因为你要用你自己的意志力掌握一切,用你深思熟虑的主观意识去掌握一切。这一切都是你那讨厌的小脑袋里想要的,那真该像坚果一样被砸碎。因为不砸碎,你就会依然如故,就像蜕壳前的昆虫。假如有人能砸碎你的脑袋,或许就能让你成为一个本能的、**的女人,一个有真正性欲的女人。事实上,你所需要的不过是色情描写——从镜子里观看自己,观看自己**的动物行为,这样你才能把这一切装进你的意识里,把它们都化为精神的东西。”
教室里有点儿亵渎的味儿,似乎话说得太多,无法让人原谅。而厄休拉这会儿关心的只是用伯金的话解决自己的问题。她面色苍白,心不在焉。
“可是你真的需要性欲吗?”她迷惑不解地问。
伯金看着她,专心地解释道:
“是的,”他说,“在这点上是这样,而不是别的。这是一种实现——一种你无法通过头脑而获得的伟大的隐秘知识——隐秘的无意识的存在。这是一个人自我的死亡,但又得到了另一个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