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第2页)
我们回了家,决定对这件事守口如瓶,不告诉给女人们听。而此时她们正坐在窗边看着我们——我母亲,爱丽丝还有拉蒂。
“你们可真慢!”拉蒂道。“我们一直在看日落呢,真好看——瞧,山边还红灿灿的。你们干啥了?”
“等着呗——等你的公牛先生干完活啊。”
“好啦,不用多说啦。”她急急道,转向他说,“你来跟我们唱赞美诗吧。”
“你说了算。”他答道。
“你可真好,乔治!”爱丽丝不无嘲讽地叫了起来。这个女孩子身材矮胖,肤色白皙,眼神大胆叛逆。她母亲出自魏尔德家。这个家族向来目无法纪,却又刚正不阿。她父亲为人持正,令人钦佩,而母亲又对丈夫情深意笃,因此她自己虽然表面上狂野不羁,可内心里却襟怀坦白、通情达理。我母亲和她一眼就对上了,成了好朋友,而拉蒂也跟她有不少地方志同道合。不过拉蒂却总是对她离经叛道的行为不以为然。其实拉蒂心底里对此是欣赏的,可前提是她那些“高人一等”的朋友不在场。实际上什么事情如果有爱丽丝一起,大部分男人都会更高兴,但要是让他们跟她单独相处,则就避之唯恐不及了。
“你对我也肯这么讲吗?”她问道。
“那要看是什么事情啦。”他含笑道。
“哼,瞧你那怂样!我就算鞋里扎根钉子也不愿意找个没胆儿的男人。你说呢拉蒂?”
“哦,那得看我要穿这鞋子走多远的路了,”拉蒂如此答道,“一瘸一拐的确不好受,不过要是不用走太远的话——”
爱丽丝转过头去,不理拉蒂了,她经常感觉拉蒂惹她生气。
“你看上去可不太开心啊,预言家西贝尔[3]。”她对我道,“难道有人想要亲你来着?”
我脸上笑着,心里却有些恼火,因为知道她这么叫我不怀好意,于是就答道:“要是有人亲的话,我可就不会这么不开心了。”
“好孩子,来,笑一个。”她掂起我的下巴,作势要亲我。我赶紧缩回头。
“唉,真是的——我们这是很严肃的!你闹啥?乔治,你来说说他,要不我可就要感觉难堪啦。”
“让我说啥好呢?”他问道,跷起二郎腿,把胳膊肘搁在膝盖上。“哎呀,老天爷!”她焦躁地叫了起来。他却不来帮她,只是坐在一旁,两手握在一起偷着乐。其实他才是真的紧张,一个劲儿地打量着房子里的绘画、装饰,还有所有其他的布置。拉蒂起身把花固定在壁炉架上,他就目不转睛地瞧她。她穿的衣服料子是蓝色的薄绸,颈部以花边装饰,袖口收在肘部,也是蕾丝花边的。她身材苗条,体态灵活,一头鬈发毛茸茸的,十分可爱。而他呢,还没她高,看上去则更矮,身子结实,举手投足间也自有风度,不过现在僵直地坐在那马鬃垫椅子上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她走来走去地倒是仪态尽显。
过了一小会儿,母亲喊我们去吃晚饭。
“来,”拉蒂对他道,“挽着我进去吃晚饭吧。”
他站了起来,却不知该怎么做,一时尴尬不已。
“把胳膊给我。”她口气里含着戏谑。他照做了,晒黑的脸盘上泛起红意。她那半掩在蕾丝下的圆润胳膊就搁在自己的袖子上,他想到这个就不由有些畏怯。
待我们坐定,她挥起勺子问他想要吃什么。他犹豫了一下,眼睛望着那些陌生的盘子,说道自己想要些奶酪。而大家则一定要他吃点做得花样百出的新奇肉类。
“这丹塔弗林[4]你肯定爱吃,是吧乔治?”爱丽丝一如既往地嘲弄他道。他却没法确定,实际上这菜的味道太复杂,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心下只是疑惑,怎么自己的味觉都不灵了呢。爱丽丝又让他去尝沙拉。
“不用了,谢谢。”他说道,“我不吃沙拉。”
“哎呀,乔治!”她说道,“你这么说可不行,我都把沙拉给你端来了。”
“跟你说吧,以前我只吃过一次。”他说道,“那时候我跟福林特一起干活儿。他给我们吃的就是把腻乎乎的培根和生菜叶搅碎了腌在醋里。‘再呲点沙粒啊。’他老是这么说,可我吃一次就够了。”
“可咱们的生菜,”爱丽丝眨巴着眼道,“绝对跟果子一样甜美,跟酸醋一点都不沾边。”她拿我妹妹名字的谐音开玩笑[5],弄得乔治不知所措,只能傻笑。
“这我倒是信。”他毫不客气地大献殷勤。
“难以置信!”爱丽丝叫道,“咱们的乔治居然信我。哎呀,真是受宠若惊!”
他闻言苦笑了下,手搁在桌子上,攥着拇指头,紧张用力间指节都泛白了。好不容易结束了晚餐,他从地板上捡起自己的餐巾叠好。拉蒂看起来烦躁得厉害。之前她一直在取笑他,弄得他左右为难,现在她又感到不好意思,有点后悔,因此就走到钢琴前排遣烦闷。她一向如此,生气的时候弹点温和的柴可夫斯基,忧郁的时候则是莫扎特。现在她弹的是亨德尔,用长音来描述《天国平野》[6]。之后是小颤音,仿佛自己已化身布莱克[7]画中的少女,正轻快地走上雅各梦中的天梯。我时常讲,她这样弹琴无异于明目张胆地称颂自己,可她一般都是假装听不懂,有时候还会突然热泪盈眶,让我吃惊不已。此时她特地为乔治弹奏了古诺的《圣母颂》[8],心里明白圣歌里的情绪必然会合他的意,让他在悲悯中忘记生命里那些无足轻重的伤痛。我眼瞧这手法毫不费力地生效,不禁莞然。弹完以后她手指纹丝不动地停在琴键上,过了一会儿才转身直视他的双眼,仿佛要绽开笑颜,然而最终却低眼看向自己的膝盖。
“音乐让你厌烦。”她说道。
“没有的事儿。”他使劲摇头。
“比沙拉对你胃口吧?”她突然又开起了玩笑。
他抬头看她,脸上笑意盈然,却不置一词。说实话他长相并不出众,脸上的线条过于沉重呆板,然而他这么出人意料地抬头微笑,却让她心中顿生柔情。
“那就再来点儿好了。”她说着转身面对钢琴。这回她弹的是带有怀念色彩的柔和调子,在感伤的悲戚琴声中却又突然停下来,离开钢琴,坐到炉火边的一张低椅上。她就坐在那里望着他。他感觉到她的目光注视自己,但是却不敢回望,只是扯着自己的胡子。
“你终究还只是个小男孩啊。”她恬静地对他说道。于是他转头问她为什么。
“你本来就是嘛。”她只是重复自己的话,一边倚在椅子里懒洋洋地向他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