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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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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一惊,清醒过来了。他的嘴又干又硬,他的心怦怦地猛烈跳动着,但是他没有力气站起身来。他的心猛烈地跳动着。他在哪里?在营房里?在家里?他听见笃笃的敲打声。他吃力地向四下张望——树林、密密的绿叶、地面上一块块静止不动的红色的明亮阳光。他不相信这是他自己,他不相信他看见的一切。有什么东西在笃笃地敲打着。他挣扎着想清醒过来,却又昏迷过去了。然后他又一次挣扎着。渐渐地,周围的一切开始和他发生了联系。他清醒了,心里产生了强烈的恐惧。什么人在笃笃地敲打着。他看得见头顶上一棵枞树沉重地垂下的黑色残破枝叶。然后,一切又变成漆黑一团。而他却不相信是自己闭上了眼睛。他并没有闭上眼睛。从黑暗中,又慢慢地出现了视像。有人在笃笃地敲打着。他突然看见了他所憎恨的上尉的那张血糊糊的脸,他害怕得不敢动弹。但是在内心深处,他知道事情确实是那样的,上尉肯定是死了。然而,他的身体却陷入了昏迷状态。什么人在笃笃地敲打着。他心惊胆战,一动不动,像死人似的躺着。接着,他又一次昏过去了。

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不禁吃了一惊,他看见有个东西正轻快地爬上一根树干。那是一只小鸟。小鸟在他头顶婉转啁啾。笃——笃——笃——这只伶俐的小鸟用嘴啄着树干,仿佛它的脑袋就是一把圆圆的小锤子。他好奇地凝视着它。小鸟以它那悄悄的方式机警地移动着。然后它又像老鼠那样从光秃的树干上出溜下来,小鸟那迅速的蠕动引起了他一阵厌恶的感觉。他抬起头来,头非常沉重。这时,小鸟跑出阴影,穿过一片安静的阳光,小脑袋飞快地上下摆动着,两条白腿明亮地闪耀了一下。它的模样是多么端正,多么小巧,翅膀上还有一片白色羽毛。那里有好几只小鸟。它们都很可爱——不过它们老是在山毛榉果实中间,像机敏的四处乱跑的老鼠那样悄悄地窜来窜去。

他精疲力竭地再次躺下,不久就又失去了知觉。他害怕起那些悄悄来去的小鸟。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活跃起来,涌进了他的头脑。然而,他却无法动弹。

在另一次精疲力竭的痛苦中,他又醒了过来。他的头很疼,病痛折磨着他,他无法动弹。他有生以来还没有生过病。他不明白此刻他身在何处,此刻他是什么模样。他很可能中了暑。或许还有其他的事——他已经使上尉永远沉默了——在不久以前——唉,是很久以前了。上尉的脸上全是血,两只眼睛向上翻。那时,一切仿佛毫无问题。一切都很平静。但是现在他已陷入了自己无法控制的局面。他从来没有达到现在这种地步。他是活着的,还是死了呢?他是孤身一人。别的那些人,全都待在一个宽阔明亮的地方,他却被关在外面。市镇和整个乡村就是一大块充满光明的明亮的地方,而他却在这里,在外面,在幽暗空旷的冥府,这儿的每一样事物都孤单地存在着。但是所有那些人,他们总有一天也会到外面来的。他们都很渺小,都被他留在身后了。那里有父亲、母亲和心上人。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这里是一片空旷的地方。

他坐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出溜一下蹭了过去。那是一只棕色的小松鼠,一跳一蹦欢快地在地上奔跑,它的红尾巴跟着身体起伏摆动——它坐下了。尾巴卷了起来,又伸展开去。他愉快地注视着它。小松鼠又跳跳蹦蹦、欢欢喜喜地跑开了。它猛地扑向另一只松鼠,于是两只松鼠一前一后地追逐着,嘴里发出叽叽喳喳的叫闹声。士兵想和它们说说话,但是嗓子里只发出沙哑的声音。松鼠们嗖地逃走了——攀到树上去了。后来他看见有一只松鼠正在树干的半腰上偷偷地瞧他。他突地感到一阵惧怕,不过他此刻神志也还清醒,觉得很有趣。松鼠还在那里,机警的小脸在树干半腰上盯着他,小耳朵竖了起来,小爪子抓紧了树皮,洁白的胸脯挺了起来。他倒被它吓得一惊。

他挣扎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开了。他不停地走啊,走啊,寻找一样东西——寻找喝的东西,由于干渴,他的脑子热得像着了火。他磕磕碰碰地走着。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走着走着便失去了知觉,然而他还是张着嘴、蹒跚地向前走去。

当他睁开眼再看着这个世界时,他惊讶得哑口无言。他不再竭力回想世界原来是什么模样了。在闪着金光的绿叶背后是一片不透明的金黄色光芒,还有紫灰色的高大树干,再过去一些就是黑暗了,黑暗包围了他,越来越浓厚。他意识到,自己是刚刚到达这里。他正置身于现实之中,在现实的黑暗的底部。但是他的头脑还是干渴得燃烧起来。他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不那么沉重了。他猜想这是由于他新来乍到。空中响起了沉闷的雷声。他觉得自己正在异常轻快地走着,正笔直地走向解救——或者是走向水源?

突然他害怕地站住不动了。在他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广阔无垠的摇曳的金色火焰——只有几棵黑黝黝的树干像栅栏似的隔在他和金色火焰中间。在那片齐刷刷的嫩绿光滑的麦苗上也都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一个穿着长裙、头上包着黑布头巾的女人,正在像一个黑影似的穿过那块闪耀发光的、绿色的小麦地,走到耀眼的阳光下。那边还有一个农庄,在阴影下显得浅蓝,而树林则是黑魃魃的。那儿有一座教堂,它的尖顶融进了金光里,几乎要消失了。那个女人继续往前走,离他越来越远。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去和她说话。她是一个明亮而牢固的幻影。她会说出一种使他困惑不解的话语,她的眼睛瞧着他却又看不见他。她正在穿越到另一边去。他倚着树站立着。

他终于转过身向那片光秃秃的狭长树林看去。这片树林平坦的底部已经变得黑沉沉了。他看见不远处的群山沐浴在奇妙的阳光里,显得光彩夺目。在最近的那条线条柔和的灰色山脊背后,远处的山脉是金黄和浅灰色的,山顶的积雪像柔软纯净的黄金那样灿烂。群山是如此宁静地在空中闪闪发亮,仿佛纯粹是由天空里的岩石构成的,在沉默中闪耀着。他站在那里注视着它们,他的脸被照亮了。就像积雪放出的金黄色的灿烂光芒一样,他感到自己的干渴也化作了内心明亮的光。他倚在一棵树上,站在那里瞧着。后来,一切事物都融进了浩渺的空间。

那天夜里,一直不停的闪电把整个天空照得发白。他一定是继续朝前走了。有时,悬在他周围的世界是一片青灰色。田野是一片平坦的灰绿色,树林是黑乎乎的一团,连绵的云层在白茫茫的天空里则显得乌黑一片。后来,黑暗像百叶窗似的落了下来,一切都被覆盖在黑夜之下了。一个半隐半现的世界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这个世界还是无法完全跳出黑暗之外!然后,大地又呈现出一抹苍白,黑乎乎的形象显现在朦胧中,头顶上飘浮着绵延不绝的云彩。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暂时投在浑然一体的黑暗之上的幽灵似的影子,而那片黑暗又总是无所不包的。

他身上仍然发着烧,病得昏昏沉沉。他的脑子就像黑夜一样时开时合。接着,他仿佛看见长着大眼睛的什么东西,在树后面瞪着他,吓得他有时全身抽搐起来……接着是行军造成的长时间痛苦,以及那腐蚀了他的血液的太阳光……然后是对上尉的仇恨,接着是一种温柔舒适的感觉。但是一切都变了形,都产生于痛苦中,又转变为痛苦。

到了早晨,他完全清醒了。接着,他的头脑被可怕的干渴烧灼着!太阳照射在他的脸庞上;在他的湿衣服上,露水化成了水蒸气。他像个中了魔的人那样站了起来。在他面前,清凉而温柔的蓝色山脉绵亘在清晨的灰白色天边。他需要它们——他只需要它们——他想摆脱自己,让自己与它们合而为一。它们岿然不动,宁静而温柔,点缀着轻柔的白雪。他呆立在那里,痛苦得发了狂,手紧紧地攥着。然后,他的全身突然**起来,倒在地上。

他静静地躺着,进入了痛苦的梦境。干渴的感觉似乎离开了他,站在一旁,成为一种单独的需要。然后,他的疼痛感也成了另一种单独的个体。接着是他那行动不便的身体,也成了一个单独的事物。各式各样单独的事物,把整个儿的他给瓜分掉了。它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奇特而痛苦的联系,但是它们彼此间又正在越离越远。然后,它们全都会裂开。阳光正向下钻透他的身体,也在钻透这种联系。接着它们就会坠落下去,穿过永远在消逝着的空间,坠落下去。后来,他又恢复了知觉。他用胳臂撑起身体,注视着闪光的群山。那些山峰一排排地耸立在那里,全都静悄悄地、神秘莫测地耸立在天地之间。他凝视着,直到眼睛发黑,而那些如此壮丽的山峰,显得那么洁净、那么清凉,仿佛它们所拥有的,正是他失去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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