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02(第6页)
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一家,还有那个巨大而光滑的棺材。威廉在收殓的时候是六英尺四英寸长。亮褐色的棺材如同一尊纪念碑一般横在那里闷不作声。保罗感觉它好重,仿佛生根了一般,好像再也抬不出这间屋子了似的。母亲只是在一旁抚摸着光滑的棺木。
周一的时候他们给他下了葬,埋在山腰上一个小小的公墓里。那儿可以越过田野看见巨大的教堂和一排排房子。那是个晴天,白色的**在阳光的炙烤下褶起了花瓣。
这之后孟若太太了无生趣,无论再怎么劝也不能像以往那样有说有笑。她对一切事都不闻不问。在乘火车回家的路上她就一直在念叨:“让我替他死吧,让我替他死好了。”
保罗晚上回到家总是会看见母亲干完了一天的活儿,呆呆地坐着,手握在一起放在腿上,腰间戴着的还是那件破旧的围裙。一般她干完粗活儿以后就会换一身衣服,围上一条黑色的围裙,不过那是以前。现在是安妮给他上饭,而母亲只是定定地坐着,目光茫然地看着前面,嘴唇紧紧地抿着。这样的时候他就会绞尽脑汁地想些事情来告诉她。
“妈妈,乔丹小姐今天到厂里来了。她说我画的那幅忙碌的煤矿的画十分漂亮。”
但是孟若太太对此充耳不闻。一夜又一夜,他逼自己一定要不断地给她讲东西,尽管她什么都听不进去。这样殚精竭虑的他自己都快要疯了。最后他问道:
“你怎么啦,妈妈?”
她好像没听见似的。
“你怎么啦?”他不依不饶地继续问,“妈妈,你到底是怎么啦?”
“你知道我这是怎么了。”她不耐烦地说道,又转头不理他了。
男孩此时十六岁。他闷闷不乐地上床去了。母亲和他疏离开来,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一直都是如此,这让他垂头丧气的。母亲其实也想过要振作,但始终打不起劲来。她只是念念不忘地追忆着自己死去的儿子,他死得多惨啊。
到了十二月二十三号那天,保罗踉踉跄跄地回了家,兜里揣着圣诞节礼包,里面是五个先令。母亲看见他的样子,心一下子紧了起来。
“你怎么了?”她问他。
“我很难受,妈妈。”他答道,“你看,乔丹先生给了我一个五先令的圣诞礼包!”
他哆嗦着手把礼包递给她。她把钱放在桌子上。
“你怎么不开心呢?”他抱怨道,可是身子颤得厉害。
“你哪儿不舒服?”她说道,帮他解开外衣的扣子,问的还是老问题。
“我很难受,妈妈。”
她帮他脱了衣服,躺到**去。他害上了肺炎,情况很危险,医生这么说。
“要是我让他待在家里不去诺丁汉上班,是不是就不会生病了?”她最先问医生的除了病情还有这个问题。
“就是生病的话应该也不会这么严重。”医生说道。
孟若太太呆呆地站着,心里充满了自责。
“我该忘了那死去的,好好来照顾这还活着的。”她暗暗想道。
保罗病得很重。母亲日夜陪在他身边,他们也没钱请护士来照顾他。他的情况越来越不妙,逐渐开始病危了。一天夜里,他来回翻着身子,片刻间恢复了一丝清明。那时他已昏沉难受到了极点,感觉自己像是要朽化了一般,身体里的所有细胞都绷得紧紧的,好像要爆开来,而神志也疯狂地拼尽全力要做出最后的挣扎。
“我要死了,妈妈!”他叫道,在枕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把他扶起来,小声地哭道:
“唉,我的儿啊——我的儿。”
这让他一下子有了意识,他认出了妈妈,全身的意志登时提了起来,让他为之一振。他把头伏在她胸前,感受到爱就在身边,整个人顿时安心下来。
“可以这么讲,”他的阿姨后来说道,“保罗那年圣诞生病倒也是件好事儿,我觉得他妈妈就是被他这病给救过来的。”
保罗在**整整躺了七周。再站起来的时候人脸色很白,身体虚弱不堪。父亲给他搞来一盆红色和金色相间的郁金香。他就坐在沙发上和母亲聊天,看着那摆在窗头的花儿在三月柔媚的阳光下像火焰一般绽开。他和母亲又在一起亲密无间了。孟若太太的生命现在已经完全植根在保罗身上。
威廉果然没有说错。第二年圣诞的时候孟若太太收到了丽丽邮来的一个小礼物和一封信。孟若太太的妹妹也在新年时收到了一封信。
“我昨晚去跳舞了,在那儿碰见了好多有意思的人。我玩儿得真痛快。”信上写道,“我把所有曲子都跳了一个遍,一支也没有落下。”
之后孟若太太就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
儿子死后,夫妇俩相敬如宾了一阵子。有时候孟若会突然恍惚起来,只是瞪大了双眼茫然地看着房间对面。过了一会儿他就突然起身,急匆匆地跑去三点酒吧卖醉,然后故态复萌起来。不过他这辈子再也不曾走近谢普斯东,生怕经过长子以前办公的地方,要是遇见那块墓地他也总是绕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