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第7页)
孩子直直地盯着她,看她摘下了小小的黑帽子。
“嗯,我觉得他确实挣不到钱——当然了,现在人人都这么叫苦——所以他老是一副别人欠他的样子。”
“要是我肯定也差不多。”保罗说道。
“唉,这也难怪。后来他还是卖给我——猜猜这个东西他要了我多少钱?”
她打开破报纸包裹,把盘子拿出来,满心欢喜地看着它。
“让我好好瞧瞧。”保罗说道。
“我就喜欢东西上有矢车菊的图案。”保罗说道。
“我知道,因为我还记得你给我买的那个茶壶——”
“一先令三便士。”保罗道。
“五便士!”
“真便宜,妈妈。”
“是便宜,感觉像偷来的一样。但之前我把钱花得差不多了,要是再贵我也买不起。而且他要不乐意的话,我也买不到手。”
“是啊,他完全可以不卖的,不是吗?”保罗道。他们彼此安慰着,希望对方不要担心那个卖陶器的亏了本。
“我们可以用它来盛炖水果。”保罗道。
“还可以盛蛋奶糊跟果冻。”母亲道。
“还有萝卜和生菜。”他接着往下说。
“别忘了咱们还在烤面包。”她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欢喜的憧憬。
保罗打开烤炉看了一眼,又弹了弹面包靠近底部的地方。
“已经好了。”他说着把面包递给她。
她也轻轻弹了弹面包。
“不错。”她答道,开始把自己的包打开,“唉,我真不是个好女人,大手大脚的,总有一天没钱花。”
他迫不及待地跳到她身旁,要好好瞧瞧她大手大脚的成果。她又打开了一团报纸,露出里面的几株蝴蝶花和暗红的雏菊。
“足足四个便士啊。”她悲叹道。
“这么便宜!”他大声道。
“是便宜,可是真不该在这个礼拜买。”
“可是它们多好看!”他叫道。
“没错!”她也赞叹起来,开心得忘记了自责,“保罗,你看这朵黄的,是不是——像个老头的脸似的。”
“真像!”保罗喊道,低下头去闻了闻,“而且还香得很!不过上面沾了些泥。”
他跑进洗碗间,拿了块湿绒布回来小心地擦拭着蝴蝶花。
“看,湿嘟嘟的多水灵。”他说道。
“没错!”她也叹道,心里别提多得意了。
崖颚街上的孩子没什么伴儿。孟若家住在街的一头,那里没多少小孩子。因此这里仅有的几个小伙伴愈发团结,男孩女孩都在一起玩,女孩子也会跟男孩子打架,玩那些粗野的游戏。女孩子玩跳舞、转圈圈和装样子游戏的时候男孩子也会加入进来。
安妮、保罗和亚瑟特别喜欢晴朗干燥的冬夜。他们在家里待着,等天色全黑,所有矿工都回家了,街上空****的,他们才走出门去。跟其他矿工的孩子一样,他们对长外套不屑一顾,所以就只在脖子上系着围巾保暖。门口漆黑一片,向山外面看去就是那空阔而寂寥的无边夜色,下面有些许灯火的地方就是明顿矿,在它对面很远处那些灯光就是西尔比了。稀疏的灯火一直向远方延展,只是看上去越来越微弱,让人感到那黑暗也无边无沿似的。孩子们急切地看向大路那头和田间小路交界处的一根灯柱。如果那一小块光亮之处空无一人,两个小男孩就会打心眼儿里感到孤独。他们可怜巴巴地站在灯下打着转,手插在兜里,眼睛不去瞧那黑暗。突然一个身着围裙和短大衣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飞跑过来的是个长腿姑娘。
“我也不知道啊。”
其实也无所谓——他们现在已经是三个人了。孩子们围着灯柱做起游戏来,其他人一路喊叫着陆续加入,游戏也越来越热闹,越来越激烈。
这个地方只有这一根灯柱,再后面就是黑黢黢的一片,仿佛所有的夜色都躲在那里似的。前方则是山肩上的一条大路,这时候显得尤其空旷黑暗。时不时有人从大路上走出来,沿小路走向田间。走不了十几码,他们就给黑夜吞没了。而孩子们则自管自地继续玩。
因为玩伴少,孩子们的关系非常紧密。要是一个人闹别扭,那所有人都玩不成了。亚瑟动不动就发火,而比利·皮林斯——其实是比利·菲利普斯——脾气更臭。此时保罗必须得站在亚瑟一边,而爱丽思又站在保罗一边。而比利·皮林斯那边则有艾米·林和艾迪·戴金。六个孩子开始打起来,彼此恨怒交加,打了一会儿就各自心虚地逃回家去了。有一次在双方自相残杀之后,保罗看见一轮硕大血红的月亮像只大鸟一般自山顶那荒凉的路上缓缓升起,这一幕他一直都记忆犹新。他想起《圣经》里说的,月亮会变为血。所以第二天他赶紧和比利·皮林斯讲和了。于是无边黑暗包围着的灯柱下那疯野激烈的游戏得以继续。孟若太太只要走进客厅,就可以听见远处孩子们唱的歌谣:
鞋是西班牙皮,袜是丝来造,只只手指都戴戒,我还要洗牛奶澡。
孩子们对自己的游戏是如此投入,这歌声划过夜空传来的时候,甚至让人感到是一群野物在吟唱,母亲听了也感到一阵悸动。等八点钟孩子们回到家里,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亮的,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激动万分,她也就很能理解了。
他们都喜欢崖颚街的家,这里视野开阔,外面的世界就像巨大的扇贝一般在眼前打开。夏日的黄昏,这儿的女人常常倚在田间的篱笆上聊天,一边往西面望去,看着夕阳霎时间染红整个天际,直到德比郡的连绵山峦逐渐遮住那一片殷红,在光晕的笼罩下有如蝾螈黑红色的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