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第4页)
“哎呀,总要等我弄完吧。跟他说先睡了吧。”
“她说要你先睡觉啊。”父亲温柔地重复给保罗听。
“那不好,我要她来。”男孩还挺倔的。
“他说要是你不来他自己睡不着觉。”于是孟若就在楼下冲上面喊。
“唉,真是的。我马上来,不要在下面嚷嚷了。其他几个孩子还要——”
孟若又回来了,他俯下身,蹲在卧室的炉火前。他对烤火情有独钟。
“她说马上就到。”他说道。
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就继续在屋里磨蹭。孩子烦躁得厉害,身子也发起烫来。父亲守在身边让病人愈发心烦意乱。终于,孟若望着儿子看了一会儿,柔声道:“晚安,宝贝。”
“晚安。”保罗答道。他翻过身来,打搅他的人走了,他心里松了口气。
保罗喜欢和妈妈一起睡。和所爱的人一起进行的睡眠总是最好的,尽管卫生学家可能不这么看。那种亲近、安全,还有心灵的安宁,以及肌肤相接所带来的绝对放松,让人酣然入睡,使得身体和心灵可以全部松弛下来,进入自我修复之中。保罗紧紧贴着妈妈睡着了,身体也开始好转起来。而母亲平时总是睡不好觉的,此时却也继儿子之后深沉入眠,一觉过后觉得神完气足。
康复期间,保罗常常坐在**,望向田间那些毛乎乎的马匹,它们在饲料槽旁咀嚼着,干草给它们带出来,撒落在踩得发黄的雪地上。矿工们正结着队回家,他们那成群的小黑影蹒跚地穿过白皑皑的田野。夜色逐渐降临,雪地在暗蓝色的天空下蒸起一道水雾。
保罗的身体逐渐复原了,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雪花偶尔落到窗玻璃上,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像是银色的小燕子,接着会有一滴雪水缓缓地淌下窗户。屋角上也有雪花飞舞,如同飞掠而过的白鸽。溪谷对面,一列小小的黑色列车正缓缓地在白茫茫的大地上爬行。
他们很穷,只要能给家里减轻经济负担,孩子们什么都肯做。安妮、保罗和亚瑟会在夏天起个大早,到外面去采蘑菇。草地里湿漉漉的,他们在一片绿色里四处寻找那些悄悄躲起来的白生生、赤条条的小身体,时不时惊起一只云雀。要是能采到半磅蘑菇,他们就兴奋异常。他们感到收获的喜悦,这是从自然的手里直接得到的恩赐,另外就是一种满足,可以为家里的财政大计做一份贡献。
可是孩子们最大的收获,除了为牛奶麦粥捡麦穗以外,却是来自采黑莓,因为孟若太太每周六做布丁的时候一定要买些水果放在里面,而且她也喜欢吃黑莓。因此保罗和亚瑟一到周末就出发了,遍地搜寻黑莓。灌木丛、树林、旧石场,只要能找到一颗黑莓,哪里都不肯放过。在矿工聚居的村落周边,黑莓已经比较少见了。不过保罗会把网撒得很远。对他来说,跑到乡下的野地里,在树丛中穿行,这本来就是一件乐事。另外他也无法忍受空着双手去见母亲。他觉得与其让母亲失望,还不如死了算了。
两个男孩很晚才回家,又饿又累。
“真是的!”母亲会叫起来,“你们又去哪儿啦?”
“是这样的,”保罗答道,“周围找不到黑莓,所以我们翻过米斯克山,到山那边去找了。妈妈你快过来看!”
她朝篮子里瞥了一眼。
“哎呀,这些可都不错呢!”她赞道。
“有两镑多呢——应该有吧?”
她掂了掂篮子。
“没错。”其实她有点吃不准。
接着,保罗又从篮子里掏出整一簇带着叶子的黑莓,每次出去他总是会带这么一簇回来,他能找到的最漂亮的那种。
“真好看!”她带着好奇上下打量着,仿佛是女人在接受自己的定情信物。
小男孩宁可花一整天时间,跑上好多英里的路,也不肯罢手认输,两手空空地回来见母亲。当时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还小。她是那种一心盼望孩子快快长大的女人。另外在她心里,威廉还占着最主要的位置。
不过等威廉去诺丁汉工作以后,就很少在家了。母亲开始把保罗当成了自己的伴儿。保罗下意识地妒忌自己的哥哥,而威廉其实也在妒忌着弟弟。可同时兄弟俩也是好朋友。而孟若太太对次子的亲情更微妙、更细腻,不如对长子那么热烈。
每到周五下午保罗一般都要去领钱。五个煤井都在周五发薪,不过不是给每个矿工单独发放,而是按煤坑发。每个煤坑的矿工工头作为承包人领取整个煤坑的工钱,然后他会在酒吧或是自己家里再把钱分给个人。学校周五下午放学都很早,好方便孩子们去给大人领钱。孟若的几个孩子在自己工作前都给他领过工钱,先是威廉,之后是安妮,然后是保罗。保罗一般三点半就动身了,口袋里装了个小花布包。而一路上到处都是男人、女人、小姑娘、小孩子,大家成群结队地往办事处走。
办事处是幢新砌的红砖楼房,坐落在绿丘里尽头一个整洁的院子里,看上去漂亮气派,都赶得上豪门宅第了。里面的大厅是个狭长的房间,以青砖铺地,空****的没什么摆设,只是围着墙摆了一圈凳子,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矿工就坐在这儿等着发工钱。他们一般到得比较早,而女人和孩子则要在外面的红色石子路上逛**一会儿。保罗总会仔细地审视路边的草篱和大片的草坪,因为那里长着小小的蝴蝶花和勿忘我。四下里人声熙攘,女人们戴着礼帽走来走去,小姑娘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大声聊天,还有好几条小狗蹦来蹦去,只有周围绿色的灌木缄默不语。
里面传来叫声:“到矮树园了——矮树园。”矮树园矿上的人就都呼啦啦地进去了。等轮到布雷迪煤井的时候,保罗就跟在人群中走了进去。发薪室很小,中间横着个柜台,把房间一分为二。柜台后面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账房布雷思韦特先生,另一个是他的手下温特伯吞先生。布雷思韦特先生是个气势威严的长者,身材魁梧,留着条细白的胡子,平时总是裹着条大大的丝绸领巾。就算临近夏天,这里的敞口火炉也会烧得旺旺的,窗户也从来不开。到了冬天,人们从外面凛冽新鲜的空气中走进屋里,一下子就会感觉喉咙里烤得慌。温特伯吞先生是个小矮胖子,头顶光秃秃的没几根头发。他的上司喜欢居高临下地对矿工指手画脚,而他一开口却总是说蠢话。
屋里挤得满满的,有些矿工是从井上直接过来的,浑身脏得够呛,有些已经回家换过衣服了,还有女人和一两个孩子,通常还有一条狗。保罗太矮了,无可避免地就被挤到大人们的腿后,那里靠近炉火,烤得厉害。不过他知道叫到名字的顺序,这是根据煤坑的号码排的。
“霍利德。”传来布雷思韦特先生洪亮的声音,霍利德太太默默地上前领了工钱,又退到一边。
“鲍尔——约翰·鲍尔。”
一个男孩走到柜台前。高大暴躁的布雷思韦特先生透过眼镜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约翰·鲍尔!”他又喊了一遍。
“我就是。”男孩说道。
“不对,你的鼻子以前可不是长这样。”油滑的温特伯吞先生从柜台后瞥了他一眼说。
人们记起他爸爸约翰·鲍尔的模样,不由得窃笑起来。
“你爸爸自己怎么没来!”布雷思韦特先生的大嗓门发出了权威的声音。
“他今天不舒服。”孩子尖声答道。
“你给他说,以后少沾酒。”账房气势汹汹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