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俩(第3页)
古德伦往前走着,松了一口气。
她们离开了矿区,翻过起伏的小山,来到了山后朝向威利·格林镇的纯净乡村。田野和山林里还是有些黑色的魔力,空中似乎还闪着黑色的微光。这是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阳光断断续续的。黄黄的白屈菜从树蓠下冒了出来,威利·格林镇的庭园里,一丛丛的醋栗已经长出了叶子,挂在石墙上的灰色香荠菜开着白色的小花。
她们转过弯,上了公路,路通向教堂,两旁是高高的路堤。前面,在公路转弯的低洼处,那儿的树下面站着一小群人,在等着看婚礼。本地矿主托马斯·克里奇的女儿就要嫁给一位海军军官了。
“咱们回去吧,”古德伦说着,突然转过身去,“这儿都是那种人。”
她在路上犹豫不定。
“别介意他们,”厄休拉说,“他们还不错,都认得我,不碍事。”
“可我们非得从他们中间穿过去吗?”古德伦问。
“他们真的很不错。”厄休拉说着,还在朝前走。就这样,姐妹俩走近了那群心神不宁、小心提防着的老百姓。他们大多是妇女,尽是些游手好闲的矿工们的妻子,一副心存戒备的下层人模样。
姐妹俩没事似的直奔门口。女人们给她们闪出路来,刚够她俩挤过去,就像不愿意让地儿一样。姐妹俩默默地走过了门口的石路,踩着红地毯上了台阶,一个警察打量着她们的脚步。
“多贵的袜子啊!”古德伦背后有人在说着。古德伦一下子暴怒了,怒不可遏。她简直想把她们都消灭掉,一扫而光,好留给她一个干净世界。她可真讨厌走上这个教堂院子的小路,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不停地沿着红地毯往前走。
“我不想进教堂了,”她忽然说道。一听她这话这么干脆,厄休拉赶紧停了步,转身岔入了通往中学便门的小路,学校的校园就挨着教堂的庭园。
一走出教堂庭园,进到校门里的灌木丛旁,厄休拉就在月桂树下的矮石墙上坐了一会儿。她身后学校高大的红楼静静地伫立在那儿,因为是假日,窗户都开着。她们前面的灌木丛那边,就是教堂灰白的屋顶和塔楼。姐妹俩被簇叶遮掩着。
古德伦默默地坐下,双唇紧闭,脸朝一边扭着。她真后悔自己竟回到这里。厄休拉看着她,觉得她被窘困弄得脸红红的,真是美貌惊人。可她也让厄休拉的天性受到压抑,让她困倦。厄休拉希望独处,摆脱古德伦无处不在的存在造成的紧张。
“我们还待在这儿?”古德伦问道。
“我只是休息一下,”厄休拉说着站起身来,像挨了训似的。“我们站到壁球场的角落里去,从那儿什么都能看到。”
这会儿,灿烂的阳光射进教堂墓地,空气中飘着一股树脂和春天的气味,也没准儿是墓地的紫罗兰的味道。一些白雏菊已经开了花,亮亮的像天使。铜色的山毛榉在空中张开了血红的叶子。
十一点整,马车开始陆续到达。每当一辆马车驶过来了,门口的人群就一阵拥挤、**,婚礼的宾客们拾级而上,沿着红地毯走向教堂。灿烂的阳光下,人们兴高采烈。
古德伦带着好奇心,实实在在地打量着这些人。她把每一个人都看成是完整的形象,把他们看成一本书里的人物,或是一幅画里的人物,或是戏剧中的活动木偶,是一件完美的创造物。她喜欢辨识各式各样的性格,认清他们的真实模样,给出他们各自的背景,在他们沿着通向教堂的小路从她眼前经过的这一会儿,给他们永远地定了位。她了解他们,他们已经定型了,对她来说,他们是已经封了铅印的成品。在克里奇一家出现之前,没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和想不清楚的。而克里奇家人一到,她便来了兴致,他们身上可是有些什么东西预先不那么好推断的。
克里奇太太和她的长子杰拉尔德走过来了。克里奇太太的形象很古怪,不修边幅,尽管她已经很明显地尽力使自己的着装与今天的日子相协调了。她身体向前倾着,脸色白里透黄,皮肤透着亮,面部特征很显著,长得挺漂亮,神情紧张的脸上带着食肉动物目中无人的表情。她暗淡的头发乱七八糟,几缕头发从蓝色的丝绸帽里掉了出来,披在暗蓝色的丝绸外套上。她的模样像个偏执狂的女人,鬼鬼祟祟的,还很傲慢。
她儿子很漂亮,皮肤被太阳晒得泛了黑。他个子中等偏高,体型匀称,衣着似乎有点儿过分讲究。他也有着那种不可思议的警觉神情,脸上不知不觉地闪着光,似乎他与身边的人真的不是同一种人。古德伦立刻就盯上他了。他身上的某种北方人的东西迷住了她。他那北方人的光洁肌肤和金色的头发在闪着光,就像透过冰晶折射的阳光。他看上去那么清新、未加雕琢,像北极的东西一样纯粹。他可能有三十岁,也可能三十多岁,英俊照人,男子气十足,就像一条性情温和、笑嘻嘻的幼狼。这些都没遮住她的眼光,她看到了他沉寂的举止中透露出的意味深长的不祥,和那不肯屈服的性情之中的潜在危险。“他的图腾是狼,”她对自己重复着,“他的母亲是一条未被驯服的老狼。”想到这儿,她突然万分激动,好像她有了什么难以置信的发现,而全世界都还不知道。一阵奇异的狂喜攫住了她,她突然一阵激动。“天哪!”她暗自大叫,“这是怎么回事?”然后,过了一会儿,她又自信地说,“我要更多地了解这个人。”她想再见到他,这渴望折磨着她,像怀乡病一样,必须要再见到他,要弄清楚这并没有错,她没有自欺欺人,他的出现确实让她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势不可挡的感觉,一种原本就了解他,深深地理解他的感觉。“我是不是真的是为他选出的人?是不是真有某种暗金色的北极之光只笼罩着我们两人呢?”她问着自己,不能相信这点,还在沉思着,简直意识不到周围在发生什么事。
女傧相来了,但是新郎还没有到。厄休拉猜想可能出了什么岔子,没准儿这婚礼整个会乱套。她觉得苦恼,好像这事儿得靠她似的。女傧相们到了,厄休拉看着她们迈上台阶。这里面有一个人她是认识的,此人个子高高的,慢悠悠的样子,一头厚厚的金发,长长的脸,面色苍白,是个不好驾驭的女子。她叫赫麦妮·罗迪斯,是克里奇家的朋友。这会儿,她走过来了,昂着头,好稳住头上那顶巨大的黄色天鹅绒宽檐帽,那帽子上还有一溜儿真的灰色鸵毛。她似乎漫不经心地飘然向前,长脸向上仰着,看也不看四周。她很富有。她穿着一件薄薄的浅黄色丝绒衣服,手捧一束玫瑰色的仙客来花,脚上的鞋和袜子的颜色也是棕灰色的,就像她帽子上羽毛的颜色。她头发又浓又密,人飘忽向前,臀部很特别地一动不动,似乎不情愿挪动。她让人过目难忘,她的浅黄和棕红色系虽然漂亮,却也有些可怕,招人反感。她那么引人注目地走过时,人们都静默不语,激得想嘲弄几句吧,又不知怎的默不作声了。她的长脸苍白苍白的,高昂着,有点罗塞蒂[2]的味道,似乎给麻醉了,仿佛在她内心深处盘绕着一团奇思怪想,不容逃脱。
厄休拉出神地看着她,她知道一些赫麦妮的情况。她是中部地区最引人注目的女人,她的父亲是德比郡的从男爵,是个老派人物,她可是新派女人,充满理智,焦虑不堪得快没了知觉。她对改革兴趣十足,身心都在公共事业上。但是她毕竟是属于男人的女人,能拿住她的还是男人世界。
她与各类能人在精神上过从甚密,这些人中厄休拉只知道一位叫鲁珀特·伯金的,他是本地区学校的督学。不过古德伦在伦敦遇到过与赫麦妮来往的其他一些人。古德伦与搞艺术的朋友们出入各类不同的社交圈子,结识了许多知名人士。她见过赫麦妮两次,但是两人都未接受对方。以往她们在伦敦的各式各样的朋友家,彼此以平等的地位相见,这会儿,在这个中原地区,以如此不同的社会地位再次相见,真让人发窘。毕竟,古德伦在社交上颇为成功,她有不少有闲情来接触艺术的贵族朋友。
赫麦妮知道自己打扮得漂亮,知道不管在威利·格林遇见谁,自己的社会地位即使不是高不可攀,至少也能打个平手。她知道自己已被文化界和知识界所承认。她是一个文化使者[3],是思想文化的传播媒介。在所有领域,她都处于最高水准,无论在社交上、思想上、公共活动甚至在艺术上,她都是唯一的,她能很自在地周旋于一流人物之间。没有人能够轻视她,也没有人能够嘲弄她,因为她位居一流,而那些反对她的人,则处处低于她,不管在地位、财富上,还是在思想、发展和理解力这种高水平的交往上,都不能与她相比。因而,她是无懈可击的。她一生都在寻求使自己无懈可击和不容置疑,要超越世人的评判。
但是她的心还在受折磨,这是明摆着的。即使她那么自信地走在通往教堂的小路上,确信在所有方面她都超出了世俗判断,知道就是按照最高标准,自己的外表也是十全十美。但是她还是受着折磨,在自信和骄傲的外表下,明明地感到自己受着伤害、嘲弄和蔑视。她总是感到自己是脆弱的,是脆弱的,在她的盔甲下,一直有一个秘密的裂口。她自己并不知道这裂口是什么。这其实是一种健全自我的缺乏,是她天生不足,是生命的可怕的空虚和缺失。
她想有个人来填补这种缺失,永远填补上。她需要鲁珀特·伯金。有他在跟前,她就感到自己是完整的、充实的,而在其余的时间里,她就像是临渊的建筑,在流沙之上,而且,不管她有多自负,多有把握,随便一个自信又强壮的普通女仆的些微嘲笑和轻蔑都能让她立刻陷入空虚的无底深渊。这个忧郁的、忍受着痛苦的女人始终在积累自己的美学知识、文化和上流社会的眼界,而且,一直是漠不关心的样子,想以此来保护自己。可她从来都填不上这个可怕的标示缺失的裂口。
要是伯金能保持和她的亲密关系,她在这躁动不安的人生航行中就会安全了。他能让她完全,让她成功,让她胜过真正的天使。要是他真能这样做就好了!可现在她只能是在恐惧与疑虑中受着折磨。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力求达到伯金所信服的美和优越的地步,可总还是有一种缺失。
他也是个刚愎自用之人,他竭力回避她,一直在回避她。她越是奋力地把他拉向自己,他越是要打退她。这些年来,他们一直是情人,噢,这真让人厌倦和痛苦,她实在是累了。但是她仍然相信自己。她知道,他一直试图离开她,她知道,他要试图最终摆脱她,好自由自在。可她还是自信有力量留住他,她相信自己的学问更高。他也拥有高深的学问,而她却是真理的试金石。她只需要伯金与她结合。
而这个,这个与她的结合,也标示着他的最高的完满,而他却像个任性而固执的孩子,竟想要否认它,想要打破他们两人之间的神圣结合。
他会出席这个婚礼的,他该是男傧相。他会在教堂里,会在那儿等候。他会知道她什么时候来。在她走进教堂门口的时候,这种挂念和渴望让她紧张得打了个寒战。他会在那儿的,他一定会看到她穿的是多么漂亮,一定会看到她为了他打扮得多么漂亮。他会明白的,他能够看出她是如何为了他而打扮得出人头地,看出她是如何为了他而高高在上。最终,他一定会接受他最好的命运,不会拒绝她的。
令人厌倦的渴望让她心头一震,她走进教堂,细细地四下张望,苗条的身子不安地颤抖着。作为男傧相,他应该站在圣坛旁边的,她由着自己的确信,细细地打量着。
而此时,他并没有在那儿。这可怕的一击向她压过来,她仿佛要沉没了。她被绝望笼罩着,呆呆地朝圣坛走过去。一阵彻底绝望的剧痛袭来,这种感觉是她从未领受过的,它比死还要可怕,它让人觉得是那么荒凉,那么空落落的。
新郎和男傧相还没有到,外面的人渐渐地惊愕起来。厄休拉简直觉得自己也负有责任。她不能忍受新娘到了而不见新郎的场面,这婚礼可一定不能失败啊,一定不能。
可是新娘的马车已经来了,马车上装饰着缎带和花结,灰色的马撒着欢儿跃向教堂大门,这身手引得一阵欢笑。这儿是所有笑声与欢乐的中心。马车门打开了,就要请出今天真正的花。路上的人在悄声嘀咕,人群中发出了不满的咕哝声。
新娘的父亲先从马车上下来了,像是一个幽灵飘进了清晨的空气里。他又高又瘦,忧心忡忡的脸上,稀疏的胡子黑里泛灰。他埋头在马车门边候着,很有耐性。
车门一开,漂亮的簇叶和鲜花雪片似的落下,白色的缎带和花边飘飘洒洒。一个欢快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怎么出去呀?”
等待的人群中发出称心的声音,他们挤到跟前来迎接她,有滋有味儿地看着她弯下腰,淡黄色的头发上撒满了花蕾,雪白纤细的小脚踌躇着蹬到车踏板上。就像海水一样突然涌来,新娘好似拍岸浪花,一身雪白地漂向清晨树荫下的父亲,面纱里**出一串笑声。
“好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