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003(第4页)
“是的,恐怕事情是这样的。”小伙子重复说。
玛奇走上前去。小伙子没等她走到篱笆跟前就跳过了篱笆。
“你说什么?把她砸死了!”她厉声责问道。
“不幸这是真的。”他轻声回答。
她的脸变得更加惨白,更加怕人。俩人面对面瞧着。她的黑眼睛里还带着最后一点反抗。然后,她在这最后一个回合中惨败下来。她开始号哭。那样子就像是一个孩子,不想哭出声来,可是内心又感到无比沮丧,于是就发出那种起初还说不上是哭泣的干巴巴的、可怕的哽咽声。
他胜利了。她毫无依靠地站在那里,浑身打战,干巴巴地哽咽着,嘴唇不住地抖动。然后,她像孩子一样突然涌出了眼泪,开始什么也看不见地痛哭起来。她一下子坐到草地上,手捂胸口,脸孔朝上,浑身颤抖,哭得昏天黑地。他站在她身边,从上向下望着她,沉默、苍白,似乎要永远这样站下去。他毫不动弹地朝下望着她。尽管这景象是痛苦的,给他自己的心灵和身体内部造成了痛苦,然而他还是觉得高兴,他胜利了。
过了很久,他向她弯下身,握住她的手。
“不要哭了,”他温柔地说:“不要哭了。”
她抬头望着他,泪水涌出眼眶,不断地流下来,不觉露出一副无依无靠、完全顺从的样子。她好像什么也看不见而又完全依赖地看着他。她再也不会离开他了。他赢得了她。他明白这一点,心里很高兴,因为他是为了自己的生命才要她的。他的生命里必须有她。而现在他赢得了她。这是他的生命的需要。
他虽然赢得了她,但是暂时还没有得到她。正像他计划好的,他们在圣诞节结了婚。他请了十天假,他们俩到康沃尔去,到了海边上他出生的那个小村庄。他知道,让她再住在农庄上她实在受不了。
虽然她已经属于他,虽然她生活在他的庇荫下,好像完全离不开他了,她却并不快活。她不是想要离开他,然而她和他在一起觉得不自由。周围的一切都好像在监视着她,挤压着她。他赢得了她,她和他在一起,成了他的妻子。而她呢,她是属于他的。她明白这一点。但是她不快活。他还是失败了。他认识到虽然他和她结了婚,在所有各个方面看起来都占有了她,虽然她愿意让他占有她,她要求的就是这一点,她现在别的什么都不要。然而,他还是没有取得完全的胜利。
还缺少点什么。她的灵魂并没有光彩焕发,充满新的生命,而是在萎谢,在流血,似乎受了伤。她老是握着他的手,坐在那里,长久地眺望着大海。在她乌黑空虚的大眼睛里有一道伤痕。她的脸瘦了,显得有点尖。他对她说话,她就转过头用新的方式对他微微一笑,那是一个女性的、古怪而颤抖的微笑。这个女人旧日的爱情方式已经死亡了,但是她还没有适应新的爱情方式。她还是不住地觉得自己还该做点什么事,还该向某个方向努力。可是又没有什么事可做,也不用向哪个方向去努力。她还不能完全接受他的那种新的爱情,它使她处于一种完全被包围的地位上。她如果在爱,她就应该在某些方面用力去爱。她觉得让她用力去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使人疲乏的一种需要。可是,她也明白,事实上,今后不再要求她在爱情中出力了。他并不接受她努力向他献上的爱情。这使得他板起了面孔。不,他不接受她努力献给他的爱。她应该被动地接受爱情,淹没在爱情里。她应该像她坐在小船里朝水里望时看见的那些海藻一样,它们永远在水下柔和地顺着水势摆动,把自己纤细的柔毛温柔地伸进潮流中,极其敏感而柔顺地待在充满阴影的大海里,一辈子都不能抬起头伸出水面望一望。它们决不能伸出水面望一望,一直到死,直到那时,它们的尸体才会被冲到水面上。但是它们活着的时候,总是沉在水底下,总是埋在波涛中,只有在波涛下面它们才能长出比钢铁还要坚韧有力的根部;在顺着潮水柔和地摆动时才能那么坚强,那么有威胁力;它们只有在水底下才能比长在陆地上的结实的橡树更强壮,更难以摧毁。但是一定要在水底下,永远待在水底下。而她既然是个女人,就得跟海藻一样。
但是她已经习惯了完全相反的方式。她曾经不得不主动承担爱情和生活的全盘考虑,承担所有的责任。每天她都得负责考虑下一天、下一年的计划:为她亲爱的吉尔的健康、快乐和幸福做出安排。的确,她在自己那狭小的天地里,简直以为自己要为全世界的幸福负责呢。而这种想法、这种认为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她要为全世界的幸福负责的广阔胸怀,曾经成了她最强有力的推动力量。
可是她失败了。她明白,即使在她那小小的天地里,她也失败了。她没能满足自己的责任感。真难啊,开始的时候看来是那么重要,那么容易做到。可你越做越觉得困难。让你心爱的人儿快乐,本来似乎是那么容易办到的。而你越是试着走下去,失败得就越惨。太可怕了。她一辈子都在追求呀,追求;而她所追求的东西好像马上就够得着了,于是她把手伸长了,拼命够呀,够呀,然而却永远也够不着。
永远够不着。它渺茫而无法实现,总是只差那么一点儿。最后只留给她一片空虚。她越是伸手去够她所追求的生活,她所追求的快乐、她所追求的幸福,那些越容易溜走,变得越加虚幻。她希望有个目标,有个结局——可是什么也没有。总是令人寒心地去努力追求、追求,想得到点什么,而那个什么距离她似乎只有那么一点儿远了。在使吉尔快乐这件事情上,也是一样。她庆幸吉尔已经死了。因为她认识到,她是永远不能使吉尔快活的。吉尔会永远烦躁不安,弄得人越来越瘦,越来越弱。她的病痛不会痊愈,只会越来越重。事情会一直这样下去。她庆幸吉尔已经死了。
假如吉尔嫁了人,情况还是一样。女方拼命地想使男方快乐,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努力追求她的天地里的幸福,而结果永远是失败。在金钱方面或者野心方面可能会得到一些小小的愚蠢的成功,但是在她最希望取得成功的地方,她做出绝望的努力,想使某个心爱的人儿幸福美满,却遭到了灾难性的失败。你希望使你的爱人幸福,而他的幸福看起来总好像唾手可得,只要你做这件事,做那件事,再做另外一件事就行了。于是你满怀信心地做了这件事、那件事和另外一件事,然而一次比一次失败得更惨。你一点不顾惜自己,拼命地努力去爱,把自己折磨得皮包骨头,但是在追求幸福的途中,情况却越来越糟。幸福铸成了大错。
可怜的玛奇,她有善良的愿望,她怀着责任感拼命地努力,直到后来,整个生活和一切事物在她眼中都成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怕深渊。幸福这朵危险的花朵,就开放在岩石缝儿里,那么湛蓝,那么可爱,迎风招展,似乎伸手可得。然而你越是努力去够它,你就越是心惊胆战地发现,在你站立的悬崖脚下有一道可怕的、吓人的深渊。你再往前走一步去伸手摘那朵花,就会掉进这地狱般的深渊。你摘了一朵又一朵的花,却都不是你要的那朵花。那朵花——它的花托是一道可怕的深渊,那就是地狱。
这就是追求幸福的全部历程。不管你想取得的是你自己的幸福,还是别人的幸福,最后的结果一定是而且永远是:你意识到前面就是深渊,你意识到如果你再往前跨一步,你就一定会跌进那无底的深渊里去。
女人嘛——任何一个女人,除了幸福还能有什么别的目标?自己的幸福和全世界的幸福。就是这些,别的什么也不要。于是,她承担起这个责任,向她的目标出发了。她看见了它,就在那彩虹的脚下。或许她看见它在稍远的地方,在那蔚蓝色的远方,不算太远,并不算太远。
但是彩虹的顶端是无底的深渊,你如果跌了下去,就跌呀跌呀,总也跌不到底。而蔚蓝色的远方是一个张着大口的无底洞,它把你和你的一切努力都吸进那个空洞里面以后,仍然是那么空虚。唉,这就是可以得到的幸福的幻想!
可怜的玛奇,她那么高兴地出发,走向蔚蓝色的目的地。她越走越远,就越恐怖地认识到一切都是空虚的。最后是痛苦,是疯狂。
她高兴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她高兴她能坐在大海边,望着西边的海洋,知道那累人的努力已经结束。她再也不用为得到爱情和幸福而使尽力气了。而吉尔也安安稳稳地死去了。可怜的吉尔,可怜的吉尔。死一定是很甜蜜的。
至于她,死亡还不是她的命运。她得让那个小伙子支配她的命运。可是那个小伙子呢,他要的不只是这些。他要她毫无保留地献出自己,沉浸到他的内部里,完全沉没到里面。而她呢?——她只希望安安静静地坐着,像坐在最后一块里程碑上的女人。让她观察。她想看,想知道,想了解。她希望独自待着,有他在她身边。
而他呢?他不希望她继续观察,继续看,继续了解下去了,他想像东方人用面纱蒙上女人的脸一样,蒙上她女性的心灵。他要她把自己整个儿地交给他,让她独立不羁的心灵沉沉睡去。他要夺走她的一切努力,所有她认为正是她存在的理由的东西。他要她屈服、让步、盲目地摆脱她那种努力追求的知觉状态。他要夺走她的知觉,让她只做他的女人,只做他的女人。
而她已经十分疲倦了,她是那么疲倦,像个非常想睡觉的孩子,但是又拼命地抵抗睡意,好像睡觉就意味着死亡。她似乎在拼命地睁开眼睛,顽固而紧张地让自己保持清醒。她一定要保持清醒,她一定要知道。她一定要考虑、判断和做出决定。她一定要把生活的缰绳握在自己手里。她一定要做个独立的女人,一直做到底。但是她太疲乏了,对什么都厌倦了。睡眠看起来是那么可爱。而小伙子又显得多么令人安宁啊。
她坐在康沃尔西部陡峭荒凉的悬崖边的一块凹地上,向西方的大海望去,她的眼睛越望越远。她向西方看,向加拿大、向美洲看去,她一定要知道,她一定要看看将来会怎样。而坐在她身边的小伙子向下注视着海鸥,眉头却堆起了愁云,眼光晃出不满的痕迹。他要她沉沉入睡,在他身上得到安宁。他要她平静地沉睡在他身体内。而她却在那里,被自己的清醒状态折磨得要死,她还是不肯睡,不,她一点儿也不肯睡。有时他恨恨地想,他应该离开她,他不该杀死班福德,他该丢下班福德和玛奇,让她们自相残杀。
但是他知道,那只是因为他很焦急的缘故。他正在等待,等待出发到西部去。他简直是在痛苦地等着离开英国,到西部去,把玛奇带走,离开这片海岸!他相信只要他们渡过了大海,离开了他痛恨的英国——因为它在某些方面似乎用毒药伤害了他——她就会沉沉睡去。她终会闭上眼睛,完全依从他。
到那时他就算得到她了,也就是说,终于得到了他自己的生命。他焦急,因为他还没有得到自己的生命。除非她向他屈服,并且在他身体内部睡去,否则他就永远得不到自己的生命。只有她屈服了,他作为一个年轻男人,一个男性,才能得到自己的全部生命;而她,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女性,才会得到她自己的生命。那时,这种可怕的挣扎和努力都不会再发生了。她也再不是一个承担了男人职责的、独立的妇女了。再不会了。她甚至会把对自己的灵魂所承担的责任也转交给他。他知道事情一定会这样,于是他就顽固地坚持着,等待她屈服。
“等我们渡过海洋到了加拿大那边,你就会好起来的。”他们坐在悬崖的岩石中间,他对她说。
她把眼光移到大海尽头的天边,好像它一点儿也不真实。然后她转过头瞧瞧他,神色憔悴而古怪,好像一个挣扎着不肯入睡的孩子。
“我会吗?”她说。
“会的。”他沉静地回答。
于是她的眼皮被睡意压得无意识地慢慢合拢了。但是她勉强挣扎着张开眼睛说:“是的,可能会的,我也说不上。我不知道那儿会是什么样子。”
“但愿我们能早点动身!”他说。他的声调里隐藏着痛苦。
【注释】
[1]夏季把钟点往前拨一小时的制度。
[2]这句话原文为Iwouldn’tbeinyourshoes,直译为“我可一点儿不愿穿着你的靴子”,因此下文玛奇的回答里提到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