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逃跑的公鸡(第2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他的声音透着一贯的厌恶。人!特别是手握权力的人!他们只能做的就一件事。他黑色的目光漠然地盯着农夫那游移不定的眼睛。农夫退却了,在这如此漠然、陌生、冷峻、坚毅的目光下,他感到虚弱无力。他只能说出那句他不敢说的话。

“到我家躲躲吧,主子?”

“那我就去歇歇儿。不过,要是你告诉了什么人,你知道那会怎么样。连你也得一起受审。”

“我!我不会说的。咱们快着点儿吧!”

那农夫害怕地四下里张望着,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倒了这份霉。那满脚是伤疤的人痛苦地爬上橄榄园,跟随着神情阴郁、脚步匆匆的农夫穿过掩映在橄榄树丛中的绿色麦田。他能感觉出脚下经历过死亡的麦苗此时凉丝丝、光滑滑的,但能明显觉得出它有着与之迥异的粗粝的生命。在石沿旁,他看到猩红的银莲花枝上长满银色绒毛的花蕾低垂着。这些花也是生长在另一个世界中的。在他自己的世界中,他是孤独的,全然孤独。而周围这些东西则是生长在一个永远不死的世界里的。而他自己则是死过一回的,是死在它们之外的,现在剩下的只是因为幻灭生出的十足的厌恶。

他们来到土坯农舍前,农夫沮丧地等他进去。

“进去呀!”他说。“进吧!没人看见咱们。”

那身着亚麻的人进到这土房子里,浑身散发着奇特的香料味儿。农夫关上了门,穿过门道来到院子里,高墙中拴着驴子,免得让人偷走。那农夫心神不宁地将公鸡拴了起来。那面色如蜡的男人一下子就坐在了壁炉前的席子上,他精疲力竭,神情恍惚。但他还是能听清农夫跟他老婆在门外耳语,那女人一直站在房顶上看着呢。

他们很快就进屋了,那女人赶忙捂上自己的脸。她随后倒上水,又在木盘子里放上面包和无花果干儿。

“吃吧,主子!”农夫说。“吃吧!没人看见咱们。”

可是来者根本就没有胃口。不过他还是把一片面包沾了点水吃了,反正还得活。但他体内的欲望算是灭了,甚至对食物和水。他再生了,但没有欲望,甚至没有生的欲望,一切皆空,只有那巨大的幻灭感如同一种厌恶感,那就是他的生命之所在。不过,或许比幻灭更深重的是一种无欲的决断,比意识还深刻。

农夫和他老婆站在门道里看着他。他们看到陌生人枯瘦、惨白如蜡的手和脚上青紫的伤痕和他额头上的一道道伤口。他们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浓重香料味。此情此景令他们感到恐惧。再看看这人身上精细昂贵的雪白亚麻,他们觉得他可能是一个恐怖地死去的国王。现在他仍然身处那个冰冷遥远的死亡之地,近乎透明的身上散发着香料味,像是来自某种奇特的花朵一样。

艰难地咽下沾了水的面包后,他抬起眼睛看看他们,发现他们狭隘拮据,举止毫无光彩,缺少勇气。但他们就是他们,是自然界中迟钝的分子。他们毫不高贵,但是恐惧令他们变得富有同情心。

于是这陌生人对他们再次顿生同情,他知道他们会对文雅报以文雅,会再次笨拙地回报他。

“别怕,”他温雅地对他们说:“让我跟你们待上一会儿。我待不长的。待会儿我就彻底一走了之。别怕,我不会给你们带来伤害的。”

他们马上就相信了他,可是恐惧仍然没有散去。他们说:

“待着吧,主子,想待就待着吧。歇着吧,安安静静地歇着!”

可他们还是感到害怕。

他也就随他们去了。那农夫牵着驴子走了。太阳明晃晃地升起来了,可在关上门的黑屋子里,这人又觉得像回到了坟墓中。所以他对那女人说:“我想躺到院子里去。”

于是她为他清扫了院子,给他铺了一张席子,让他顺墙根儿躺在阳光下。他躺着,看到围住的无花果树上第一茬绿叶像火焰般蓬蓬勃勃舒展开来,从光秃秃的树干伸展向头顶上的春天。可是这死过的男人不能观赏,他只是静静地躺在不那么热的阳光下,体内没有欲望,连动一动的欲望都没有。他躺在阳光下,两腿干枯,香料熏过的黑发落进空****的领口中,瘦弱苍白的胳膊纹丝不动。他躺在那里,母鸡们“咯咯”叫着在地上刨食,而那只逃跑过的公鸡这会儿被拴住了双腿,在角落中发出威胁的叫唤声。

农夫的老婆害怕了。她过来窥视着,见他纹丝不动,生怕这男人死在院子里了。阳光变得强烈起来时,他居然睁开眼睛看她了。看着这男人活过来了,她又怕了,不过没说什么。

他睁开眼睛,又发现这世界像玻璃一样明亮。这是生活,但这里面没有他的份了。它只是在他身外闪光:蓝天,光秃秃的无花果树,上面挂着几片小小的叶子。是如同玻璃一样明亮,可他不属于它,因为欲望已经没了。

可他在这儿,并没有灭绝。白天过去了,就像一个逗号,晚上他又进屋了。那农夫回家来了,害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陌生人也吃起了豆子,吃得很少。然后他洗了手,转过身去对着墙壁沉默了。农夫也沉默着。他们看着客人睡了。沉睡离死亡那么近,他还能睡。

太阳升起来时,他又出去躺在院子里。太阳是唯一能拉动他并摇晃他的东西,而他也想用鼻孔感受一下早晨的清凉空气,看看头顶上淡蓝的天空。他仍然不喜欢被关在屋里。

他一出屋,那小公鸡就叫了起来。那叫声弱了,是硬挤出来的,但那叫声中透着某种坚强,表示他不懊悔。它要活下去,甚至要高叫着表达生命的昂扬。那死过的男人站着凝视着这只逃跑后又被抓起来的公鸡,只见他扑棱着翅膀站立起来,试图向前迈步,甩起头来,张开他的嘴巴以生的姿态向死挑战。那勇敢的声音响了起来,尽管因为他的腿被拴着,他的叫声也微弱了下去,但这声音没有被阻挡住。这死过一次的男人毫不掩饰地凝望着生命,他看到到处都充溢着果敢精神。那是一只橘红色的公鸡,在朦胧的蓝色风暴中或浪尖上挺立起来;或是无花果枝头耸立着的绿色的火舌。这些东西和春天的牲灵在勃发,浑身闪烁着欲望,表达着自己的主张。他们的勃发就像泡沫的浪尖,是来自隐匿的欲望之蓝色的血液,来自力量的广漠海洋。他们五光十色,形状清晰,稍纵即逝,但决没有死气。这个死过的男人眼看着这些东西一晃而获得生命,他们不会死了。不过他再也看不到他们的欲望如何颤抖着获得生命和存在了。他听到的是他们的清越的声音,这声音玎玲响着,是对其他业已生存的事物的挑战。

这男人仍然躺着,曾经死过的眼睛现在圆睁着,眸子仍旧黑黑的,看到的是生命亘古不变的坚韧。那只公鸡回过头来,目光闪烁着,似看非看地猛扫了他一眼。这死过的男人像往常一样,看到的不只是这只鸡而已,还看到了生命短促但汹涌的浪头,这只鸡最具生命活力了。他看着这东西吞食一块块食物时嘴巴奇怪地活动着,他的眼睛在充满活力地闪动着,显得十分机警、自负、谨慎,他的叫声生气十足,豪迈而骄横。可他又被现实的绳子拴着动弹不得。那公鸡心爱的母鸡下了蛋,他便自豪地模仿起母鸡“咯咯”的叫声来。这时男人似乎听出了这叫声中生命奇特的絮语,那叫声依旧因为腿被绳子拴着而透着懊恼。当这男人扔点面包给公鸡吃时,公鸡冲他发出了十分温柔的叫声来,叫着胡乱吃点儿,还不忘给母鸡剩下些碎面包渣。母鸡们便贪婪地跑过来,把面包渣儿叼到被缚的公鸡够不到的地方去吃。

公鸡自鸣得意地尾随其后,可突然被绳子绊住了,不得不就此罢休。他的冠子耷拉了下来,似乎要销声匿迹,躲到阴影中去了事。可他还年轻,尾巴上的羽毛仍是那么亮闪闪的,还没有完全长大呢。直到晚上,他体内的生命潮汐才会让他忘却白天的一切。他的爱妃漫不经心地靠近他,冲他丢个媚眼儿,他便颤动着浑身的羽毛朝她扑将上去。这死过的男人看着那弓着身子颤抖不定的公鸡,他看到的不是那只鸡,而是一个生命的浪峰一时间和另一个生命的浪峰相重叠,在汹涌的生命之海的潮汐中。对他来说生的命运似乎比死的命运更不可抗拒。与生命、不可遏止的生命强劲的命运相比,死的末日不过是一片阴影而已。

黄昏时分,农夫牵着驴子回来说:“主子啊,听说园子里的尸首被偷走了,坟墓空了,当兵的给调走了,该死的罗马人!那里的女人都在哭呢。”

死过的男人看着没有死过的男人说:

“很好。什么也别说,咱们没事儿。”

农夫松了一口气。他看上去脏兮兮、傻乎乎的,尽管脸色有点儿像他拴住的小公鸡一样红,可就是没有光彩。他是个没有火气的人。不过那死过一回的男人想:

“为什么要让他拔地而起?泥土做的肉身变成了食物,但是不能脱离大地。让土地仍旧是土地吧,让它依旧自成天地。我错把它托举了起来。我试图介入,我错了。毁灭的犁铧将要扎进犹太人的土地,这个农夫的生命将要像一块泥巴一样被翻动。没有人能够让土地免遭耕种。这是耕种,不是拯救……”

于是他用怜悯的眼光来看待这个农夫了,因为这农夫命中注定是不会得到再生的。不过这个死过一回的男人还是对自己说:“他是我的东道主。”

早晨,他感到好点儿了。这死过的男人站起来,忍着脚痛缓缓地原路返回那个园子。他是在一个园子里被人出卖[2],然后埋在园子里的。当他拐过石地旁的月桂树时,他看到一个身着蓝斗篷黄袍裙的女人在坟墓旁徘徊着[3]。她向洞口看去,觉得它就像一个深深的柜子。但里面空空如也。于是她绞着双手哭了起来。当她转身离开时,她看到了那着白衣的男人站在月桂树下。他大叫一声,以为那人是个探子,对他说:

“他们把他弄走了!”

那人则对她说:“玛德琳!”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