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士军官(第3页)
士兵这回立正的动作慢了一点。
“是,长官!”
小伙子就站在他的面前,嘴上刚长出来的胡子显得怯生生的,在黑色大理石般的额头上,两道俊秀的眉毛显得格外清楚。
“我刚才问了你一个问题。”
“是,长官。”
军官的声调异常尖锐。
“为什么你在耳朵上夹了一截铅笔?”
仆人的心里又火烧火燎地翻腾起来,他喘不过气来了。他用紧张的黑眼睛望着军官,仿佛被吓昏了头。他傻里傻气地稳稳站直在那里。上尉的眼睛里露出了咄咄逼人的微笑,同时又抬起了他的脚。
“我忘了……长官。”士兵气喘吁吁地说,黑眼睛盯着另外那个人的得意扬扬的蓝眼睛。
“用它干什么?”
他看见年轻人的胸膛起伏不停,使劲想说出话来。
“我在写。”
“写什么?”
士兵又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军官能听见他在喘气。蓝眼睛里露出了微笑。士兵清理了一下干巴巴的嗓子,还是说不出话来。突然上尉的脸上像团火似的,亮起了一个微笑,然后一脚重重地踢在勤务兵的大腿上。小伙子往旁边挪了一步。他的脸变得死气沉沉,两只黑眼睛瞪得大大的。
“写什么?”军官问道。
勤务兵的嘴变得干巴巴的,舌头在嘴里舔着,就像舔一张千的牛皮纸。他清了清嗓子。上尉又抬起了脚。仆人的全身绷紧了。
“是诗句,长官。”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话语了。
“诗句,什么诗句?”上尉露出令人厌恶的微笑问道。
勤务兵又清了清嗓子。上尉的心突然沉了下去,他萎靡不振、精疲力竭地站在那里。
“是写给我的女朋友的,长官。”他听见了那干涩的、不像人发出的声音。
“唔!”他转过身去,说道,“把桌子收拾干净。”
“喀哧!”士兵嗓子里发出了声音,接着又是一声“喀哧”,然后才不太清楚地回答:“是,长官。”
年轻的士兵走开了,他看上去变老了,脚步也显得沉重。
军官独自留下了。他全身僵直,不让自己思考。他的本能警告他,不要去思考。在他内心深处,得到强烈满足的那股**,仍然在有力地产生着影响。然而,接着便产生了一种反作用,他心里有某种东西一下子崩溃了,随即是这种反作用带来的痛苦。他直僵僵地在那里站立了一个小时,他的感觉陷入了混乱之中,却又竭力让意识保持一片空白,不让脑子觉察一切。他就这样克制着自己,直到度过了精神压抑的顶峰,接着他便开始酗酒,喝得酩酊大醉,沉入了忘怀一切的睡梦中。第二天早晨他醒来时,他的良心受到了震动,但是他不让自己去想他做下的事,不让脑子去考虑它,把它和其他的本能一块压制下去,就当作他的意识和这件事毫无关系。他就像过去喝醉了酒那样,浑身乏力,这件事却已变得模糊不清,想不起来了。至于他的**,至今还处在沉醉状态之中,他拒绝去回忆它。当他的勤务兵端来咖啡的时候,军官的态度还是像头一天早晨那样。他拒绝接受头天晚上发生的事——认为它根本没有发生——他的拒绝是成功的。他从来没有做过那种事——不是他干的。再说,就是有过什么,也全要怪那个愚蠢的、不听话的仆人。
勤务兵那天晚上一直在迷迷糊糊地走来走去。他觉得口干舌燥,便喝了点啤酒,但是喝得并不多。喝了酒使他恢复了感觉,这使他难以忍受。他变得麻木不仁,仿佛作为一个正常的人,他全身已经有十分之九变得迟钝了。他只得怪模怪样,一歪一扭地趔趄而行。然而,一想起他挨的那顿脚踢,他就觉得难受。当他想起后来在那间屋里受到更多次脚踢的威胁时,只觉得心里怒火直冒,浑身无力。他一想起最后踢的那一脚,就喘不上气来。那时,他被逼着说出“是写给我的女朋友的”。现在他已经疲倦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他的嘴巴像个白痴似的微微张着。他只觉内心空虚,疲惫不堪。因此他心不在焉地干着活,痛楚不堪,动作缓慢而笨拙,他视而不见地拿起刷子摸索着乱刷一气,只要他一坐下来,就没有力气起来再干了。他的四肢和下巴都软绵绵的,死气沉沉。他实在太困倦了。他终于上了床,四肢无力、浑身瘫软地睡着了。这种睡眠,与其说是安眠,不如说是昏迷不醒。在这死一般昏昏沉沉的一夜里,仍然夹杂着一丝丝痛苦的闪光。
早晨要举行军事演习。但是他在军号吹响以前就醒了。他胸口剧烈的疼痛、嗓子的焦渴以及那种持续不断的可怕的痛苦感觉,使他一睁开眼,眼神便黯淡无光。他不用想便知道了曾经发生的事情。他知道又是新的一天,他还得继续执勤。屋子里最后的一点黑暗也被驱赶出去了。他必须撑起他无力的身体继续干下去。他实在太年轻,没有遇到过多少挫折,所以他现在觉得十分困惑。他只希望永远是黑夜,他就可以一动不动地躺着,藏在黑暗里面。可是什么也阻拦不了白天的到来,他也不可能不起床去给上尉的马装上马鞍,给上尉煮咖啡。事情明摆在那里,他躲也躲不掉。接着,他想到,他实在没法干下去了。然而,他们是不会放过他的。他还是得去把咖啡端给上尉。他已经被震呆了,没法理解这件事。他只知道,不论他无力地躺上多久,这件事他是躲不开的——躲不开的。
他的身体仿佛运转不灵了,他使劲挣扎着才爬下了床。但是他还不得不凭着自己的意志力,才能推动自己的每一个行动。他感到迷惘、眩晕、无依无靠。后来,由于疼痛得厉害,他紧紧握住了床沿。他瞧了瞧大腿,看见黝黑的皮肉上那几块青紫的伤痕。他知道如果用手按一下伤痕,他准会疼晕过去。但是他不愿意晕倒——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谁也不应该知道。这是他和上尉之间的事。现在,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了——只有他和上尉。
他慢吞吞地省着力气穿好了衣服,硬撑着走起路来。除了他用手接触的东西以外,别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模糊不清。但他还是勉强做完了他的工作。剧烈的疼痛唤醒了他麻木的感觉。最糟的活儿还没有做。他端着托盘上了楼,走进上尉的房间。苍白而阴沉的军官正坐在餐桌旁边。勤务兵敬礼的时候觉得自己仿佛已不复存在。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好使自己适应这种虚无的状态——然后他振作了一下,似乎又清醒过来,然而这时上尉却开始变得模糊而不真实了。年轻士兵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他紧紧抓住这种情景不肯放手——上尉并不存在——那么他自己就可以活下去。但是他看见上尉端咖啡时手在颤抖,便觉得一切都破灭了。他走开的时候觉得自己正在崩溃,正在破裂成无数碎片。当上尉骑在马背上发号施令的时候,当他自己背着步枪和背包,疼痛难当地站在那里时,他觉得自己不得不闭上眼睛,他似乎不得不对一切都闭上眼睛。长途行军加上喉咙干渴的无休止痛苦,使他心里只有一个充满睡意的愿望:必须搭救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