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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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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疼得很厉害吗?”他问。

“我想是的。”她说。

此时他真是手足无措,话都说不上来。露易莎很忙,又上楼去了。此时那可怜的老妇人正痛得脸色煞白,冷汗津津。露易莎忙东忙西,为她解除疼痛,心里着实替老妇人难过,不禁脸色阴沉。忙了一会儿,她坐下来,守着。老妇人的疼劲儿渐渐过去了,慢慢昏睡过去了。露易莎仍旧在床边默默坐着。这时她听到楼下的水声,随后又听到老妈妈微弱但口气强硬的声音:“阿尔弗莱德一个人洗身子呢,他需要人替他搓搓背——”

露易莎不安地听着,想弄清这老女人话里的意思。

“不搓背他就难受得慌——”老妇人一心想着儿子,没完没了地说。露易莎忙起身去擦掉她发黄的额头上的汗珠子。

“我这就下去。”她安慰老妇人说。

“那就麻烦你了。”老妇人喃言道。

露易莎又等了一会儿。杜伦特太太闭上眼,表示这儿没事了。露易莎转身下了楼,她,或那个男人,他们有什么重要的?关键是要替那生病的老妇人着想。

阿尔弗莱德正光着膀子跪在炉前地毯上,伏在一只大泥瓦盆[13]上洗着身子。他每天吃了晚饭后,都要这样洗洗。他的几个哥哥以前也这样做。但屋里这一切对露易莎来说却是陌生的。

他在动作单调地往头上搓肥皂,搓起白沫来,一下又一下,无意识地搓着,还不时用手抹抹脖子。露易莎在看他洗,她一定要正视他。这时他把头扎进水中,涮净肥皂沫,再抹去眼里的水。

“您母亲说你需要别人帮你搓背。”她说。

真奇怪,她竟要介入到人家的日常生活中去,这让她有多么难受!露易莎觉得她是让人逼着干这种亲昵的勾当,几乎要令她恶心。这事儿多俗气,像是硬把人往一起赶似的,让她没了主心骨儿。

他扭过脸来,很是滑稽地朝上看着她,弄得她不得不板起脸来。

“他倒着看人的样子多么逗人啊。”她想。无论如何,她和那些不相干的人感觉不同。他的胳膊就泡在黑水中,连肥皂沫都黑乎乎的。她几乎无法认为他还是个人,他无动于衷地照老习惯在黑水中摸索着,捞出肥皂和布块,递给身后的露易莎。随后,他直愣愣听话地等待着,两只胳膊直挺挺地插在水中,支撑着沉重的身子。他身上的皮肤白皙无瑕,如同不透明的白玉石一般。露易莎看出来了,他这个人就像这种皮肤一样。这样子颇令她着迷。于是她渐渐地不再感到隔膜,不再畏缩不前,躲避同他和他母亲的接触。这里成了活生生的生命中心,教她感到心中热乎乎的。这健美洁净的男人肉体教她寻到了某种归宿。她爱他,爱他那白皙的身子散发出的超人热量。不过,他那让阳光晒红的脖子和耳朵则更有人的气息,让人感到好奇。她感到心中涌起一股柔情,她爱他,甚至爱这奇特的耳朵。他这个人成了她亲爱的人。她想着,放下毛巾,上了楼,一时间心绪不宁[14]。这一生中她只熟知一个人,那就是姐姐玛丽,除此之外的人全是生人。可现在她的心就要敞开了,她要结识另一个知己了。这令她感到惊奇,感到内心充盈[15]。

“他肯定舒服多了。”露易莎进屋时,那病中的老妇人自顾叨念着。露易莎没说话,此时她正心事重重,为自己的责任所累。杜伦特太太沉默片刻又惨兮兮地说:

“露易莎小姐,您千万别见怪啊。”

“这有什么?”露易莎说,她心动了。

“我们习惯这样了。”老妇人说。

这句话再一次叫露易莎感到自己被排除在他们家的生活之外了。她痛苦地坐下,失望的泪水只能往肚里咽。怎么会是这样呢?

这时阿尔弗莱德上楼来了。他洗得干干净净,穿上了衬衫,现在看着像个工人样儿了。可露易莎觉得她和他就像两个陌生人,各有各的生活轨迹。想到此,她又感到失落。唉,要是她跟他的关系能定下来、不分开,那该多好。

“您现在感觉怎么样了?”他问母亲。

“好点儿了。”她懒洋洋、不动声色地说。她如此令人奇怪地轻描淡写,拉开距离,只说让儿子安心的话,在露易莎面前把母子关系弄得很僵。阿尔弗莱德从而变得毫无用处,一钱不值。露易莎暗忖她是否失去了他。相比之下,这位母亲倒显得真实,儿子倒不那么真切。这令露易莎不解,心生凉意。

“我最好还是去叫哈里森太太来吧?”他说,等母亲做决定。

“我想我们是该找个人来。”她回答。

露易莎站在一旁,不敢介入他们的事。他们的生活中没她的份儿。除了是个来帮忙的外人,他们认为她与他们无关。他们无意中伤害了她,对此她无可奈何。可她还是忍了,坚持说:“我留下来伺候吧,您这儿没人可不行。”

这话教那母子不好意思了。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们能想法子找到人来。”老妇人有气无力地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已经无所谓了。

“我怎么也得待到明天再走,”露易莎说:“到那会儿再说吧。”

“怎么能麻烦你呢。”老妇人呻吟道。可她总得有人管才行。

露易莎算是被正式接受了,她为此感到高兴。她想分享他们家的生活。自然她自己家里很需要她,特别是因为玛丽一家回来住了,家里更需要她。但他们必须学会没她也能对付。

“我得给家里写个便条。”她说。

阿尔弗莱德·杜伦特看着她,随时待命听她吩咐。他自加入了海军服役,就变得会察言观色,随时听从吩咐。不过这种言听计从中仍显出某种主见来,露易莎喜欢他这一点。可她仍然感到难以接近他。他总是那么恭顺,讷于言敏于行,这样反教她弄不懂他是个什么人了。

他目光热切地望着她。她发现他的眼睛是金棕色的,瞳孔很小,是那种目力极远的眼睛。他警觉地站着,像军人那样待命。他的脸庞仍然透着风吹日晒过的黑红。

“你需要笔和纸吗?”他像对待上司那样毕恭毕敬地问,这比沉默还让她难以应付。

“是的,请给我纸笔。”她说。

他随之下楼去了,在她看来,他是那么内敛,一举一动都透着全然的自信。她怎么才能接近他呢?因为他是不会朝她这边靠近一步的。他只会全心全意、无动于衷地听她吩咐,乐于听她的,但是要与她保持相当的距离。她能看得出他确实高兴为她做点事儿,可如果她有所表示,他就会迷惑不解,甚至感到受了伤害。一个男人穿着衬衫在屋里转来转去,坎肩儿不系扣子,领口敞着,等待吩咐,这让她感到奇怪。他的动作很好看,似乎浑身充满了活力。她被他这种完美吸引住了。可是,当一切停当了,再不需要他了,她反倒不敢正视他,一见他那垂询的目光她的心就会发抖。

她坐着写便条时,他把另一支蜡烛挪近她。那强烈的烛光映着她的卷发,照得沉沉的发卷熠熠生辉,像一片卷起的浓重金黄羽毛。她的后颈很是白嫩,布满了曲卷的金色汗毛。他盯着她的脖颈,如梦如幻,陶然忘机。她可望不可即,那么精致的人儿,她就是令他难以企及的梦中人,仅看着她都会叫人神魂颠倒。她与他毫无关系。他不敢斗胆去接近她,她坐在那儿,与他隔着一段美妙的距离。但是有她在这屋里,简直就叫人觉得秀色可餐。虽然他为母亲深感痛苦不堪,可他仍能领略到今晚这屋里活生生的美好氛围。烛光辉映着她的秀发,令他痴迷。是的,他有点敬畏她,但是她与他们母子共处于这奇妙、令人难以言表的环境中,又教他感到些许振奋。一出了屋,他又感到后怕。抬头仰望,星光灿烂,脚下是皑皑白雪,又一个夜晚渐渐降临了,把他包围在夜色之中。他很怕,几乎感到被黑暗湮没了。这弥漫的夜色是怎么一回事?他又是谁?他认不出自己,也认不出四周这一切。他不敢去想他的母亲,可她的身影又在心中挥之不去,教他感到会发生什么。他无法从她身边逃脱,是她把他带入了一团无形未知的混沌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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