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ume Two02(第3页)
他们在琥珀门车站等了一个小时。火车来的时候上面挤满了往回赶的游客,都是从曼彻斯特、伯明翰和伦敦这些地方来的。
“说起来我们去的也完全可以是这几个远一点儿的地方,你跟车上人这样说,他们肯定都信。”保罗说道。
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米兰是和乔弗里一起走回去的。一轮圆月在空中缓缓升起,红通通的,上面好像裹了层雾一样。她感觉内心的某个愿望已经得到了满足。
她有个姐姐叫阿加莎,在学校里教书。姐妹俩相互看不顺眼。米兰觉得阿加莎世俗得厉害,不过她自己也想做个学校里的教员。
一个周六的下午,阿加莎和米兰在楼上梳妆。她们的卧室下面就是马厩。房间很矮,地方也不太大,里面空落落的。米兰在墙上挂了幅委罗内塞的复制画《圣凯瑟琳》。她喜欢画中那个女人坐在窗台上憧憬着的模样。她自己卧室里的窗台太小了,根本容不得人坐,不过却也不差。前窗上缀满了金银花和五叶爬山虎,窗外可以俯瞰院子对面橡树林的树顶。后窗很小,只有手帕那么大,是作为东面的通气孔用的,清晨在那里也可以看到曙光打在她喜欢的那些圆圆的山丘上。
两姐妹之间不太说话。阿加莎个子不高,是个漂亮而坚定的女人。她对家里的气氛很反感,早就反对“转过脸来让人打”那套家教。现在她已经入世,眼见得越来越独立。她一向看重世俗的标准,注重外表、礼仪和地位,而这些恰恰都是米兰嗤之以鼻的。
保罗要来的时候,两个女孩子一般喜欢躲开来,待在楼上。她俩更希望在听到他到来以后匆匆地跑下来,打开楼梯脚下的房门,看着他那关注、期待的神情。现在米兰正不无痛苦地把一串念珠往自己的头上套。这是他送给她的。念珠在她细细的发丝上挂住了,最后还是戴了上去。她的脖颈十分光洁,肤色略黑,配着红褐色的木头念珠很耐看。她的身体已经长成,出落得很漂亮。不过石灰墙上只钉着一面很小的梳妆镜,每次只能看到自己身上的一小部分,很不方便。阿加莎买了个小镜子,架在一旁供自己使用。米兰的位置在窗户旁,她突然听见熟悉的“咔嗒”一声门链响,然后便看见保罗撞开大门,推着脚踏车进了院子。她瞧见他往房子这边看来,就赶紧缩了回去。他从容地推着车往里走,脚踏车贴着他往前,仿佛是个活物似的。
“保罗来啦!”她叫道。
“你有那么高兴吗?”阿加莎挖苦她。
米兰愣在那里,有些惊诧,又有些迷惘。
“可是,难道你自己不开心吗?”她问道。
“开心啊,不过我可不会让他看出来,然后觉得我在心里念着他。”
米兰很惊讶。她听见他把车停在卧室下面的马厩里,然后和吉米说起了话。吉米以前是矿井里的驮马,现在看上去无精打采的。
“吉米呀,我的小伙子,你还好吗?怎么病恹恹的不开心啊?来,别这样啊,我的小伙子。”
她听见拴马的绳子在木孔里滑动的声音,那是因为吉米在保罗的抚摸下把头抬了起来。她多喜欢听听他这样和马说话啊,他还以为没别人能听见呢。不过这就是伊甸园里的那条蛇在引诱她吧。她害怕了,严肃地反省起来,问自己是否真的渴望着保罗。她觉得这样的情感是不光彩的。她的心里拧成了一片,生怕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了他。她给自己判了罪。之后又感觉到这种新的耻辱带来的痛苦,心沉沉的,饱受着自己的折磨。她真的喜欢保罗吗?他知道自己喜欢他吗?她的心灵怎么如此丑恶?她感到羞辱不堪,心乱如麻。
阿加莎已经打扮完了,就跑着下了楼。米兰听到她快活地跟小伙子打着招呼,心里很清楚这样说话时她那双灰眼睛有多亮。要是换作自己她肯定觉得这么说话太大胆了。她就那么定定地站在那里,内心已被绑在耻辱柱上,不断地自责着不应该喜欢上保罗。她烦恼着,心里苦闷无比,于是就跪下祈祷起来。
“啊,我的主啊,请别让我爱上保罗。如果我不应该爱他的话,请你不要让我爱上他吧。”
祈祷的时候她发现有些别扭。她抬起头思索着。爱他怎么是错了呢?爱是上帝的礼物。可这刚才还让她羞惭来着。这是因为他,是因为保罗的缘故。但是话说回来,这和他并无关系,这是她自己的事情,是她和上帝之间的事情。她将会为自己的爱献身,但这是献身给上帝才对,而不是献给保罗或是她自己。过了几分钟她又把头埋进枕头里,然后说道:
“可是我的主啊,如果让我爱上他是你的意志,那就让我爱他吧,就像基督爱世人那样,他为拯救所有人的灵魂死去了。就让我轰轰烈烈地爱他吧,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她跪在**待了一会儿,一动也不动,心中激动万分,满头乌发贴在被子上。那被面是方格的,有些格子是红的,有些格子里画着淡紫色的小树杈。祈祷对她来说至关重要。完成之后她被自己勇于献身的精神所感动,又陷入了喜悦之中。上帝曾经牺牲过自己,从而拯救了芸芸众生,给他们的灵魂施以最深的祝福,而现在她与这位献过身的神之间有了更多的认同。
她下楼的时候看见保罗倚在扶手椅上。他拿来了自己的一小幅画,正口沫横飞地跟阿加莎说着。而阿加莎则对他的作品含讥带讽。他们是这样轻浮,米兰不愿多看,就走进客厅里一个人待着。
直到吃茶点的时候她的心绪才平静到可以和保罗说话了,不过态度极为冷淡,让他以为自己在哪里冒犯了她。
本来米兰每周四晚上都约了保罗一起去贝斯伍德图书馆的。现在她决定不再继续。整个春天她都按时来找保罗,结果他家里人搞出来一系列小小的动静,又或多或少地讥刺着她。她终于恍然有悟,明白了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于是她决定不再去找保罗了。有天晚上她向保罗摊牌,告诉他自己不会再在周四晚上去他家里找他了。
“为什么?”他很不耐烦地问道。
“不为什么,就只是觉得不要来了。”
“那随你。”
“不过,”她支吾道,“要是你愿意出来找我,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去的。”
“到哪儿找你?”
“哪里都可以——你决定好了。”
“我不会出来找你的。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再来找我了。既然你不愿意再来家里找我,那我也不要出来找你。”
周四晚上的见面对她和他都同样宝贵,然而就这样无疾而终。他改为自己画画了。孟若太太对此满意地吸了吸鼻子。
他不承认两个人是恋人。他们是很亲密,可这种亲密却抽象难言,一直被维系在精神的层面,那来回飘**的思绪从来不曾在挣扎后让他有清醒的认识。于是他就自以为是地觉得这纯粹是柏拉图式的友谊,从而刚愎地否认两人之间有什么超出友情的东西。他如此解释两人关系的时候米兰总是不说话,要么就是平静地表示同意。他就是个傻瓜,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结果面对别人指指点点或是含沙射影的时候两个人就都心照不宣地无视了。
“我们不是恋人,我们只是朋友。”他对她说道,“我们自己清楚就好,随他们瞎说去吧。反正他们说什么也无足轻重。”
有时两个人在一起走,她会腼腆地挽着他。不过他对此总是不满,这她也了解,因为每次这样的时候他的内心就会矛盾重重。跟米兰在一起,他的脑子总是动个不停,思想也会处于很抽象的层面,所有自然而然迸发出的爱情之火最后都会化为思想的涓涓溪流。而她也乐见于此。要是他一时比较快活,或者用她的话来说,比较轻浮,她就在一边等着,等到他的想法重新沉淀下来,等到他再和自己心意相通。于是他就开始和自己的灵魂开始交战,眉毛蹙着,一心一意地要弄明白自己的想法到底是什么。而就在他力图理解自己的时候她的灵魂和他贴得最近,此时的他整个都属于她。不过首先要让他深沉起来才行。
而要是此时她挽上他的手臂,那就会让他受刑一般的痛苦。他的意识都要分裂了。她触碰到他的地方好像由于摩擦而变得火热。他的内心天人交战,对她的态度也变得冷酷起来。
一个仲夏的傍晚,米兰到保罗家看他,一路走上来热乎乎的。保罗正自己待在厨房,楼上可以听见母亲来回走动的声音。
“来,你跟我过来看香豌豆去。”他对姑娘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