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第3页)
后来阅览室终于没人了。他匆匆在小纸片上抄下一条广告,接着又抄了一条,然后就溜了出来,感觉如释重负。母亲看了一眼他抄下的内容。
“不错,”她说道,“你可以去试试。”
威廉以前写过一封求职信,用语正规讲究。现在保罗把信抄了一遍,稍稍做了一点修改。可是男孩的书法十分拙劣,这让面面俱到的威廉感到十分不耐。
最近当哥哥的风头正盛,有点爱夸耀。他发现自己在伦敦可以结交到地位远超贝斯伍德的朋友。事务所里的职员有些之前就是学法律出身的,现在或多或少算是在做见习律师。威廉性格开朗,走到哪里都可以交上一堆朋友。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出入一些有身份的人家,成为他们的座上客。而这些人要是放在贝斯伍德,那些常人无法高攀的银行经理只会让他们瞧不起,就算是教区长也不过是能让他们淡漠地拜访一下而已。因此他开始把自己想成是大人物。对于如此轻松就步入绅士的行列,说实在的,他也十分意外。
看他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母亲也很开心。他住在沃尔瑟姆斯托,居处的生活十分乏味。可现在这个年轻人来的信里似乎透着一种狂热。眼前的诸多变化让他心神不定,还没有站稳脚跟就已经给新生活的急流带得转了起来,不由得有点晕头转向。母亲感到他已经迷失了自我,为此担着心。他在伦敦跳舞,看戏,划船,跟朋友们出游,她知道在这些活动之后,他还会待在阴冷的卧室里静静地啃拉丁文,因为他要在事务所里出人头地,还想在法律界显身扬名。后来他再没给母亲寄过一分钱。那本就不多的收入已经全部用在了他自己身上。而她也从来不想要,除了有几次确实山穷水尽,那时候就会想,要是儿子能给个十先令,那可就帮了自己大忙了。她还时时梦见威廉,梦见他在做的事情,而自己就在他身后默默支持。她从来不肯承认,因为他的缘故自己的心头是如何焦虑和沉重。
在信里他对舞会上认识的一个女孩大谈特谈,说她如何如何淑女,如何如何年轻漂亮。她是黑头发,肤色也是浅黑的,身后有一大批男人趋之若鹜。
“我不知道你是否还会追求她,我的孩子,”母亲在信中写道,“要是没有这么多人也在追求她的话。在一群追求者里你感到自己是安全的,一有进展还会得意扬扬。但是要小心了,真等到你胜出了,只剩下一个人独自面对结果,那时不知道你会怎么想。”威廉对这样的告诫很厌烦,他还是追求自己的姑娘。他带了她去河上划船。“要是你见到她的话,妈妈,你就明白我的感觉了。她身材修长,体态优雅,肤色是那种最最清澈透明的橄榄油的颜色,头发乌黑发亮,还有那双灰色的眼睛——明亮之中带点嘲弄,好像黑夜里水中倒映的灯火。你要是见了她就不会老是含讥带讽了。而她的穿着也不比伦敦任何一个女人差。妈妈我跟你讲,她陪着儿子我走在皮卡迪利的街上,我的头就没有抬不起来的时候。”
孟若太太心里害怕,担心跟儿子在皮卡迪利携手漫步的女人只空有副漂亮的皮囊和好看的衣裳,对他却不是真正的亲近。不过她还是用自己半信半疑的方式祝贺了他。她在洗衣盆边俯身洗衣服的时候,又开始思虑起儿子的事情,眼前仿佛看到一个优雅而喜欢挥霍的媳妇给儿子套上了缰绳。他们平时入不敷出,住在郊区一所丑陋的小房子里勉强度日。“好了,”她对自己道,“我真是杞人忧天——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尽管如此,沉甸甸的焦虑从未离开她的心头,生怕威廉自作主张走上了错路。
没过多久,诺丁汉獚狗街二十一号的外科器械制造商托马斯·乔丹约见保罗。孟若太太满心欢喜。
“好了,你瞧!”她喊道,眼睛亮亮的,“你总共只写了四封信,第三封就有了回音。你运气不错啊,孩子,我以前就说过的。”
保罗看着乔丹先生信笺上的图案,那是条木头假腿,上面套着弹力袜和其他用品。他心头不由得一紧。他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弹力袜这种存在。他似乎感到那个商业社会、与之相称的规范体系还有其不近人情的冷漠正扑面而来。他心里害怕极了。靠木腿居然可以做买卖,这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周二一早,母子俩一起出发了。此时是八月,外面日光灼人。保罗走在路上,心里纠结得厉害。他倒宁可受些皮肉之苦,而不是这样担惊受怕,感觉自己要给当成货物一般摆在陌生人的眼前,任由他们挑来拣去,决定自己的命运,尽管他也知道这样的害怕是非理性的。不过他还是装成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跟母亲叽叽喳喳。他绝对不会跟她承认自己心中的痛苦,而她也只是隐隐猜到一些。她很快活,好像是个恋爱中的小姑娘。到了贝斯伍德火车站的售票处前,她从钱包里掏钱买票。保罗看着她用那戴着黑色小山羊皮旧手套的手从旧钱包里摸出银币来,心里不由得疼得抽了起来,他是这么地爱着自己的妈妈。
她兴高采烈,当着其他乘客的面大声嚷嚷着,这让他感到有些尴尬。“看哪,那头母牛可有多傻,”她说道,“一个劲地绕圈子,它以为自己是在马戏团里吗?”
“应该是有只牛蝇在叮它吧。”他压低了声音说。
“有只什么?”她欢快地大声问道,一点也不觉得这样说话妨碍了别人。
两个人琢磨了一阵。母亲坐在对面,保罗一直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突然他们的目光对在了一起,她冲他嫣然一笑,那种少见的、亲切的笑容,因为充满了快乐和爱意而美不胜收。然后两人又都向窗外看去。
十六英里的火车旅行慢慢过去了。母子俩沿着站前街往下走,好像是一对情人在冒险般欢欣雀跃。到卡灵顿大街的时候他们停了下来,扶着护栏看下面运河里的驳船。
“简直跟威尼斯一样。”他说道,夹在工厂高墙之间那波光粼粼的水面让他浮想联翩。
“可能吧。”她微笑着答道。
他们一路走过许多商店的橱窗,看得很起劲。
“过来看那件女式衬衫,”她总是会这么说道,“给咱们家安妮穿是不是刚刚好?而且只卖一英镑十一先令三便士。这不是便宜到顶了吗?”
“还是刺绣的呢。”他说道。
“就是。”
时间还早,他们不用急着赶路。眼前的市镇让他们感到新奇有趣。不过男孩心里结着个沉沉的大疙瘩。他一想到托马斯·乔丹制造厂的面试就不由得心惊肉跳。
圣彼得教堂的大钟显示已经快到十一点了。他们转头走上了一条通向城堡的窄街。周围的建筑古旧得很,看上去阴森森的。这里的店面又矮又暗,房门都是墨绿色的,上面镶着黄铜的门环,门口的赭色台阶高高地一直堆到人行道上。接着又路过一家陈旧的店铺,小小的窗子仿佛奸商半闭着的眼睛。母子俩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四下里寻找“托马斯·乔丹父子制造厂”的牌子。两个人又紧张又激动,感觉像是在野外打猎。
突然他们瞧见了一道高大黑暗的拱门,上面挂着好几家公司的招牌,托马斯·乔丹的名字赫然在列。
“找到了!”孟若太太说道,“不过具体是在哪儿呢?”
他们朝四周张望。拱门的一边是个阴沉古怪的纸箱厂,另外一边则是个商务客栈。
“应该是在拱门里头。”保罗说道。
他们壮起胆子从拱门下走了进去,仿佛是跑进了龙嘴里一样。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大院,四面给建筑围了起来,感觉像口井似的。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些稻草、箱子和硬纸板。有只板条箱敞开着,里面的稻草散了一地,阳光照来黄澄澄的好似金子一样。不过其他地方就阴暗得很,跟煤井没什么两样。院子里有几扇门,两座楼梯。他们正前方的楼梯顶上是一扇脏乎乎的玻璃门,上面触目惊心地写着几个模糊的大字:“托马斯·乔丹父子外科器械制造厂”。孟若太太走在前面,儿子在后头跟着。两人爬上那肮脏的楼梯,来到这扇肮脏的门前。恐怕查理一世走上断头台的时候心情也没有保罗此时这么沉重。
她推开门,站在那里有些惊喜。眼前是个大货栈,到处是米色的纸包,员工们卷着袖子走来走去,好像在家里一样随意。这里光线柔和,米色的光面纸包裹亮闪闪的好像在发光,柜台则是深褐色的木头做的。四下里没有说话声,却给人一种家的感觉。孟若太太上前两步,等在柜台那里。保罗跟在她身后。她戴着礼帽,披着黑面纱,他则戴着男孩子那种宽大的白领子,外面套着诺福克西装。
一个办事员抬起头来。他又瘦又高,脸小得很,似乎有点警惕。他扭头向另一边看去,那里有个玻璃隔开的办公室。他瞥了一眼以后才走上前来,却没有开腔,只是向孟若太太微微俯身,温和的眼神之中带着征询。
“请问乔丹先生在吗?”她问道。
“我这就去找他。”小伙子答道。
他走去了那间玻璃墙的办公室。里面一个红脸膛、白胡子的老头抬起了脸,让保罗不禁想起博美犬的样子。这个小老头儿出了办公室,向他们走来。他五短身材,穿着件羊驼毛上衣,看上去很壮实。他支棱着一只耳朵,大踏步地走到他们跟前,神色中含着疑问。
“你们好!”他有些迟疑地看着孟若太太说道,心里寻思她是不是某个客户。
“您好。我是陪儿子保罗·孟若过来的,您约了他早上来面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