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ume Three(第4页)
我教两个小伙子怎么开关这把糟心的婴儿椅。梅格很是不情愿地把小婴儿放了进去,温柔地将带子给她绑好。
“她的奶嘴哪去了?”其中一个小男孩瓮声瓮气、有点难为情地问。小婴儿又开始小声地哭泣。梅格马上俯身去看她。最后,奶嘴在街边的排水沟里找到了,在小男孩的衣服上擦了擦塞进了小婴儿的嘴里。梅格松开了小东西抓着自己手指的小手,爬上马车,对两个小男孩严厉地道:“你们可得好好地照看她,这小婴儿已经没了妈妈。上帝可是看着你们怎么对她呢,所以记住了,你们可得留心。”
两人一脸羞愧地站着。乔治敲了敲母马,我们丢了几个铜子给了这两个小男孩,随着马车的前进,这一大两小渐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真是太可怜了,”梅格道,她的声音里都是泪意,“这么可爱的小东西……”
“啊,”乔治柔声道:“城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梅格没注意他,只是坐在那里,满心只有那个遭到遗弃的小婴儿,在心里暗暗咒骂着世情严苛。乔治满怀柔情和对梅格的保护欲,看着她眼神都柔和了,却发觉梅格完全忽略了自己的存在,只是一径地想她那些女人的心思,不由有些挫败,于是干脆也一门心思地抓牢缰绳。两个人半晌没话,直到梅格被城镇的热闹惊醒。母马小心翼翼地跟电车并行,看到前面驶过来的牵引车就被吓了一跳。梅格也很害怕,紧紧地贴在乔治身上。等到马车驶过墓地,绕到一条僻静的街上,她才高兴起来。
不过,等我们下了车,把马交到一个闲汉手里,梅格显得无比困惑,腼腆胆怯到了极点。乔治把她揽进怀里,全权接手了她的掌控权。他笑着把她扯上了办事处的台阶。她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他,因为她对一切都一无所知,所以完全由着乔治做主。
不一会儿他们就出来了,这时梅格倒是满脸红润,嘴里不停地说着,快活极了。乔治反而非常安静,好像还在深呼吸。
“他可真是个有趣的小矮个儿,对不?我刚才没做错吧?我不知道自己都干了点什么。不过,他们肯定都在笑话我呢——你说呢?哦,看看我这身袍子啊,多么难看!他们会怎么想!”她衣服的前襟被刚刚那个小婴儿弄脏了一点点。
乔治赶着马车沿着山路往上进了城。等我们驶到曼斯菲尔德街上,置身于沿着街两边的商铺之间时,他的精神已经恢复了。
“咱们去哪儿啊,你要带我们去哪?”梅格问。
“既然都来了,就别浪费了。”他答道,笑着轻弹了母马一下。他们俩都觉得自己仿佛踏上了一段冒险之旅。乔治在展翼鹰旅店办好了入住手续之后,我们就去集市上给梅格买手套。等给梅格买好手套,又买了一块大大的蕾丝围巾让她可以把前襟处遮一遮之后,他饿了,想吃午饭。
“我们要去——”他道:“饭店用餐。”
说这话时他的瞳孔都扩张了,而梅格则又是喜悦又是惊惧地瑟缩了一下。他们俩从来没有去过饭店。她是真的害怕,求他说干脆就在小吃店或者咖啡馆里吃就好。可乔治却很执拗。他原本就想着非要做自己不敢做的事情。而且,他又极希望自己有勇气玩世不恭一把,简直都有点疯魔了。他惧怕城里,害怕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而除了幽冥湖的山谷哪里于他而言都是陌生的地方。因此,他要刻意显摆自己敢于越过雷池,深入一无所知的地界。最终我们去了维多利亚饭店——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为堂皇的所在,之后我们按照菜单点了很正式的午餐。他们俩就像两个孩子,怕得要命,却又因为冒险而欣喜不已。但是,他并不敢点餐,不敢对任何人说话,不管是侍者或是别的什么人。于是由我来点餐,他全程都在观察我,努力理解、学习,奇怪这事居然如此的简单,让人心情愉悦。我在餐桌这头低声对侍者下着指令,那一头乔治和梅格两人脸红红的,对彼此紧张地笑笑。很难说这顿午餐他们是否享受到了。我觉得梅格估计没有,虽然她是跟乔治在一起。不过,乔治的话,就不好说了。他隐隐地感到自卑、紧张和尴尬,但是同时他又因为冒险心理而陶醉其中。他就好像一个生长在小岛上的人有朝一日突然来到一片广阔无垠的大陆。这是他踏入新生活的第一步,他呷着白兰地默默地、快意地品味着这种感受。然而,他还是紧张,因为他知道自己越界了,却摆脱不了这种想法。
“下午我们去哪儿好呢?”他问。
我们商量了几个地方,但是梅格很热烈地恳求说要去考尔维克。
“咱们坐轮船去考尔维克公园吧。下午有好些娱乐活动呢。肯定很好玩。”
很快,我们就坐在车顶上摇摇晃晃地开上了特伦特桥。现在正是午餐时间,街上挤满了从商店和货栈里涌出的一堆堆的人;他们脚步匆匆走在阳光灿烂的人行道上;他们的影子都投射到了商铺前面的遮阳帘子上。阴影处人流穿梭,身上的衣服都色彩鲜艳,非常适合夏季。等车子停在集市阔大的空地上时,我们都能闻到水果、柑橘、小杏子、梨子的味道,它们一堆一堆颜色鲜明地堆在一个个摊位上。我们离开集市,在黑暗街道的阴影和灿烂的阳光之间穿梭。炫目灼人的阳光下,城堡在高高的岩石上耸立着,环绕在济贫院周围菩提树浓绿的树荫处的是一座喷水池。
特伦特河上游人如织。我们在桥上站了一会儿,看着明亮的河水打着旋儿无声地汇入大海,游船在河两岸静静地泊着。我们上了一条小小的明轮船,还付了“六便士的回程费”。等了不短的时间,终于可以出发了,我们兴奋不已地开上了这段一英里长的航程。下方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两只班卓琴的弦音,有游人和着曲调在哼,也有人在跟着吟唱。除了我们以外,水面上还有不少人在划船。很快,我们的右手边出现了绵延的草地和其上高大的荆棘丛,而左手边则出现了一段由红色岩石构成的陡坡,上面覆盖着夏日独有的树木的浓绿。
我们在考尔维克下了船。天还早,没多少人。林间没有点亮的仙灯在轻轻摇晃。脚下的草地几乎都被踩秃了。我们沿着公园里的林荫道和几块小小的空地走到赛马场的边上。再过去就是一望无际的绿色,上面蜿蜒设置着一些白色的障碍,一直延伸到远方。乔治和梅格在树荫下坐着休息,我一个人四处走了走。慢慢地,人开始多了,渐渐地变得热闹,甚至有些嘈杂起来。我们听了一会儿露天音乐会,是一群哑剧丑角表演的,非常粗俗,特别无聊。让我不禁想起考兹,想起雅茅斯;那里也有这种表演,演员刻意把眉毛画得很夸张、显得很蠢;钢琴一样会演奏跑调曲子;也有人一刻不停地和着曲子跳着吉格舞[1],有人跟着一起大声唱,都是一般无二的胡闹。可梅格看得很开心,她对这种粗俗的形式接受良好,一直开怀大笑,还跟着其他人一道唱歌,都唱出声了——不算顶勇敢,倒也挺敢开口。她看得特别开心。“哦,现在轮到本了。我喜欢他,他眨眼的时候显得特别邪气。看哪,乔伊又要搞笑了!他这样可救不了自己。他看着可真是够软的,是不是?”她开始趴在乔治肩头咯咯直乐。这会乔治也瞧出趣味来,跟着她一起笑了。
我们在有点破败的大厅里那个树荫遮蔽的阳台上用了下午茶。期间,梅格时不时地停下来哼唱两句。每当她看着乔治时,乔治脸上都会亮起来,低声同她一起唱。在考尔维克这儿,他不会感觉不自在;他又表现出自己一贯的漫不经心和高人一等的姿态,举手投足都带着股轻蔑,还毫不客气地点了龙虾来配茶。这也是一种崭新的生活层次,在这个层次上他无须踌躇或拘谨地战栗,反而显得纡尊降贵。梅格和他都过得挺快活。
等我们回到诺丁汉,她求他不要去之前提议过的饭店,他立刻欣然同意。大家一起去了城堡。我们站在高高的岩石上——这时天已经阴凉下来——看着太阳低悬在广阔的冲积平原上空,下面是那卑微的小镇,河流和草地一直伸展到小镇外更远的地方。在画廊我们看到了亚瑟·梅尔维尔的一些精美作品。梅格觉得它们荒谬可笑。我开始给他们两人解说这些画作,可是梅格明显感到很无聊,乔治则心不在焉地听着。画廊外面有军队的乐队在演奏,梅格很想出去看看。镇上的人都在草坪上跳着舞,她特别渴望加入他们,可她不会跳舞,所以他们俩干脆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晚上我们计划要去剧院。卡尔罗莎公司[2]会在皇家剧院上演《卡门》。为此我们陷入了“头晕眼花的”试衣时间——我对乔治是这么形容的;乔治听得哈哈大笑,我能看见他的眼睛因为即将到来的冒险而圆睁。到了剧院,置身于一群穿着晚礼服的人中间,他又变得幼稚怯懦起来。他身上总有种挑战禁忌的人特有的气质,就像个总想尝试犯规的小孩子,一面害怕,一面又乐此不疲。这一天,他已经开始试着踏出幽冥湖——他的地盘,尝试越过界限。
《卡门》看得他们俩都心驰神往。那种庸俗华丽、漫不经心的南方生活深深地迷住了他们。卡门那种肆无忌惮、玩世不恭的态度固然让他们震惊,却又让他们体味到了自由的意味。他们目眩神迷地盯着舞台。幕间休息时,他们紧握着彼此的手,看进对方圆睁发亮的眼睛里,兴奋地大笑,谈论着剧情。剧院像一只粗糙的壳子,鼎沸的人声隆隆地闷响。接着音乐越来越响,风暴一般席卷了他们,在他们脚下战栗。舞台上,波诡云谲的剧情与音乐碰撞着,一路走向了悲剧的结局和无谓的死亡。乔治和梅格则因为狂野的情感而浑身战抖。等幕布落下,他们站起来,恍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脸震惊,梅格眼里含着泪水,乔治的心则在不停地狂跳。
他们眼下都心潮起伏,思维混乱,耳朵里还回响着生命**的呐喊,眼睛也因为方才一阵大笑充溢着泪水看不清周围的事物,却又刺痛得厉害。他们沿着人行道疾步往展翼鹰走去。梅格紧紧贴在乔治身上,一路小跑,把蕾丝围巾紧紧地按在白色的裙子上面,整个人看着就像夜色中一只战栗的白色蝴蝶。等马车开始驶离,因为有人驾车,灯也是亮着的,我们都没怎么说话。在狭小的吸烟室里,乔治喝了几杯威士忌,梅格就着他的杯子呷了几口,之后就站在那里随时准备离开。乔治往口袋里塞了几大块面包和乳酪,留着回家的路上吃。他现在看着思维已经清楚多了,给侍者下的几个命令都很干脆利落。他借了条轻薄的毯子打算给梅格盖,我们就准备回家了。
“谁来驾车?”我问。
乔治看看我,淡淡地笑了。
“你啊。”他道。
梅格站在灯光下等着我们,像朵不耐烦的白色火焰。他展开薄毯裹住她,于是黑暗中,那白色的火焰熄灭了。
【注释】
[1]一种轻快的三拍快步舞。
[2]由德国人卡尔·罗莎(1842-1889)于1873年在伦敦成立的歌剧团,是举世闻名的巡回剧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