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世(第2页)
“请问是紫杉别墅吗?”母亲问一个东张西望的小伙子道。
“是梅太太家的房子。”那人答道。
“她一个人住吗?”我问道。
“本来还有法国佬卡林——不过他死啦——她正点了蜡烛给他守灵哪。”
我们走到房前叩起了门。
“你们啊是为他来的?”传来一个驼背老太婆沙哑的声音。她抬头向我们看来,眼睛很蓝,一边朝里屋点着头,老态龙钟的脸上还罩着丝绒网。
“对,”母亲答道,“我们收到信了。
“可怜哪——他已经去啦,太太。”老太婆摇头道。她生出些好奇地望着我们,然后探身把遍布青筋的枯干老手搭在母亲臂上,悄声说道,“蜡烛灭过两次。他这人可怪啦,怪得很哪。”
“我这趟来是不得已,一定要把他的身后事给办了——我是他最近的亲属。”母亲哆嗦着说道。
“嗯,刚才我肯定是睡过去了,一抬眼一片漆黑。太太,接下来我就不给他守着啦。没了的人我见过多了,唉,可他这样难受的,太太——他太可怜了——唉,太太!”她又支起老迈的手臂,望向母亲,眼睛蓝得瘆人。
“你晓得他的文书都放在哪儿吗?”母亲问道。
“哦,我问过彭斯牧师了,他说我们得为他祈祷,所以我就自掏腰包买了蜡烛。他老是古里古怪的,真的!”说罢她又摇了摇头发花白的脑袋,满是唏嘘之意。母亲向前走了一步。
“你想见见他吗?”老太婆怯怯地问道。
“好,”母亲答道,用力点点头。她瞧出来了,老太婆是个聋子。
我们跟着老妇人来到厨房,这里狭长低矮,百叶窗都拉了下来,显得幽暗封闭。
“你们坐啊。”老太婆声音还是很低沉,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那你是他的姐妹喽?”
母亲摇摇头。
“哦,那就是他嫂子?”老太婆硬是要寻根究底。
我们摇了摇头。
“那就只是表亲啦?”她猜道,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我们。我只好点头表示同意。
“你们坐一下。”她说着走了开去,砰的一声合上门,匆忙间还撞上了一把椅子。她回来的时候拿了一个瓶子和两个杯子,重重地搁在我们面前的桌上,细瘦的胳膊仿佛难以承受它们的重量。
“这瓶酒他才打开的,喝点提提神吧,喝吧,可怜人啊。”她说道,把瓶子推向母亲,又急着走开拿了糖和水壶来。
“他是再也喝不成啦,可怜啊——酒是好酒来着,太太,之前他老是喝个不停。唉,最后三天倒是一滴都没喝,可怜的人啊,真可怜,一滴都喝不进去了。来喝点儿吧,定定神,喝吧。”我们没听她的。
“他在那儿呢。”她悄声道,指向阴森森的厨房里一个黑暗的角落,那里有扇门关着。我打开门走过去,脚下被一级矮阶绊着了,结果撞上了一个摇摇晃晃的桌子。桌上本来摆着个高高的铜烛台,一撞之下,烛台上的蜡烛掉了下来,滚到地板上,烛台也乓的一声掉到地上。
“哎呀——哎呀!老天爷,天哪,天哪!”老太婆带着哭音叫道。她哆嗦着拿起熄灭的蜡烛,跑到床的另一侧,在一支燃着的细烛芯上点了,然后走了回来。蜡液稀稀拉拉地滴了一地,烛光照在她那褶皱的老脸上,暗色的红木床架上磨得溜光的把手也映得闪闪发亮。两支蜡烛闪烁的光晕下,我们瞧见床单下罩着的身体。她拉开床单,抽咽起来。我的心狠狠地跳着,感觉嗓子里噎着什么似的,不想去看然而却不得不去看。躺在那儿的正是我那天在林子里见到的老人,脸上的浮肿业已消减下去。我心里腾起揪心的怜悯,然后是惊骇和恐惧,感觉自己是那么渺小无依,灵魂仿佛出壳而去。天地浩茫,无边无际,而我就是一粒微尘,在黑暗中漂**。接着我感到母亲的手臂抱住了我的肩膀,然后传来她令人心碎的叫声:“哎,我的儿啊,我的儿!”
我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母亲没有流泪,只是满脸求恳之色。
“没事儿,妈妈,没事儿。”我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
她站起来,把死者的脸重新遮上,又转身握住老太婆的双肩,安抚着她直到啜泣渐止。老妇人揩去双颊上的老泪,将丝绒网下的花白头发捋顺了。
“他的东西在哪里?”母亲问道。
“啥?”老妇人耳朵支了支,说道。
“他所有东西都在这里了吗?”母亲大声重复道。
“这儿?”老妇人挥手指向房间四处。这里只有一张硕大的红木床,架子上空****的什么挂饰也没有,还有就是一张写字台,一口橡木箱,还有两三把红木椅。“他后来上不去楼了。在这里躺着总共也就只三个礼拜。”
“写字台的钥匙呢?”母亲在老妇人耳边大声道。
“噢,”她答道,“写字台是他的。”她犹疑不定地看向我们,生怕自己搞糊涂了。真是让人无言以对。
“钥匙!”我大叫,“钥匙在哪里?”
她摇了摇头,一脸懵懂之色,我觉得她的意思是不晓得。
“他衣服呢?衣服——”,我指着自己的衣服来回重复。她明白了过来,口里喃喃道:“给你去拿噢。”
她穿过床头的一扇门,匆匆跑上楼去。我们本来要跟着她的,结果厨房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个声音说道:“老婆子啊,来跟咱老鬼喝上一杯吧?喂,梅老太,跟我喝一杯!”叮叮咚咚,烈酒倒进了杯子里,喝干净的平底杯搁在了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