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梦1(第1页)
人生之梦[1]
毕冰宾译斯
没什么比回到我生活过二十年的家乡更令我沮丧的了,它就在位于诺丁汉和达比郡交界处的矿乡纽托比村。这地方变大了些,但也不过如此。这儿的矿井依然破破烂烂。仅有的变化是那唯一的一条街上有了一条通向诺丁汉的有轨电车道,还有汽车通往诺丁汉和达比郡;商店比原先的大了,多了些玻璃橱窗,街上添了两家电影院和一家跳舞厅。
可是没有什么能把这地方从中部地区的贫穷和肮脏中拯救出来:龌龊的石板顶小砖房依然如故,尽收眼底的仍是那种小家子气和难以言表的丑陋景象,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们依然摆出自尊的样子上教堂做礼拜。这一切都与我儿时别无二致,只是更变本加厉罢了。
现在,一切都变得服服帖帖的了。三十年前,这个地方的经济仍处在上升阶段时,情况糟透了。不过那个时代矿工并不很受尊敬。他们充斥着小酒馆,在里面吞云吐雾、脏话连篇,进进出出身后都有恶狗相随。那时处处弥漫着潜在的野性和刚烈气氛,中部的漆黑夜晚充满着冒险感,令人感到振奋,而周末下午则可见到人们在足球场上喧嚣欢腾。一座座矿区之间的乡村景色显得寂寞、荒蛮而美丽,那半是荒芜的地带时有偷猎的矿工带着他们的狗出没其间。仅仅是三十年前!
眼下和以前可大不相同了。今天的矿工都是我的同辈人,是当初一起上学校的同伴们。我很难相信这是真的,他们曾是那样粗犷、野性的孩子。可现在他们并不是这样的大人。公立学校、星期天主日学校,还有“希望俱乐部”[2]什么的,特别是他们的母亲主宰了他们,从而驯服了他们,让他们变得冷静、清醒、体面了,教他们成了好丈夫。我小时候,若说谁是个好丈夫,那他准是个例外。那些坏丈夫的妻子若指出谁是好丈夫、是个光辉典范,其实是指他是个穿裙子的男人,她们的话中含有那么点贬义。
可是我这一辈的男人几乎全成了好丈夫。瞧他们站在街头的模样:苍白、萎缩、衣着光鲜而体面,当然了,他们窝囊。我父亲那一辈酗酒的矿工可不窝囊。可我这一辈体面的矿工却给彻底制服了。他们很有耐心,很能忍受,十分情愿听人讲理,随时准备着靠边站。这些站在街头巷尾的人,当年同我一起上学的粗犷孩子,现在长大成人了,有了可人的女儿、霸道的老婆和会抽烟的儿子。他们站在那儿,苍白如同廉价的白蜡烛,如同鬼影憧憧,似乎他们已没了主心骨儿。
这些体面、耐心、自生自灭的人,经历过世界大战,拿过最高水平的工资,现在呢,囊中羞涩,又一次潦倒了,是彻底地垮了。现在他们与当年的父辈一样穷了,不同的是,他们现在穷得毫无希望,周围的新世界物价却飞涨着。
我小时,大人们仍惯于唱:“好日子快到了,孩子,好日子就要到!”[3]不错,有过好时候,它一去不复返了。若再唱,那就应该唱:“现在世道坏,更坏的在后头。”可我这辈人却沉默无言,他们屈服了,老实了。
至于下一代,那就不同了。自负的母亲会造就他们想要的那种儿子。我母亲那一代女人是第一代变得自负的工人阶级妻子。而我祖母那一代女性则对祖父们唯命是从,那会儿的男人十分贬损那种穿裙子的男人。可她们的下一辈就至少在精神上自由了,摆脱了丈夫的统治,成了那种教化的力量,就是塑造人的性格的大学校——她们就是我母亲那一辈人。我敢保证,我这一代男人的性格十有八九是由这样的母亲塑造出来的;我这一代女人的性格也莫不是如此塑造而成。
这是什么样的性格呢?这么说吧,我母亲那一辈女人曾与她们那专横固执的丈夫们做斗争,反对他们下酒馆自娱,反对他们把养家的一点点小钱浪费在酒馆里。这些女人感到自己是有高尚道德的人。从经济角度说这确实无疑。于是她们就担起了家庭的主要责任,她们的丈夫也听之任之。她们进而开始塑造下一代人。
当然是按照她们未实现的欲望去塑造下一代人。她一生中要的是什么呢?是“好”丈夫——温文尔雅、善解人意、道德高尚、不下酒馆酗酒、不浪费工资、一心一意为老婆孩子着想。
在英国,维多利亚统治的后期,千千万万的女人无意识地在按照类型塑造她们的儿子。她们确实塑造了千千万万这样的好儿子,他们当上了稳健善良的好丈夫,一心一意为老婆为家口而活着。这些人,我们看到的这些人就是我的同代人,四五十岁的男人,他们人人有一个大写的母亲。
还有女儿呢!那些塑造了众多“好儿子”和未来的“好丈夫”的母亲们与此同时在养育着女儿,尽管她们对女儿并不太在意,也不太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她们身上,可这一切还是不可避免的。
这些道德责任感强烈的母亲会养育什么样的女儿呢?我们可以猜得出,一定是些在道德方面自信心十足的人。母亲至少在这种优越感上还懂得节制一点。可她们的女儿则十分自信。这些女儿永远正确。她们与生俱来就有一种自以为是,这种感觉时而表现得傲慢时而看似渴求,但终归是要表明“我对”。我这辈的女人从她们母亲的乳汁中汲取了这种不容置疑的“对”而且一定“对”的自我感觉。这如同天生独眼,没法改变。
我们就是我们祖母梦想塑造的那样子。这个可怕的道理万万不可忘记。我们的祖母幻想着在一个“纯洁”的世界中成为“自由”的女性,被“可敬的、心灵高尚的谦谦君子”环绕着。而我们的母亲则将此梦幻付诸实施,我们就成了这种梦的实现,我们就是我们祖母用来做梦的材料。
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我们这一辈人就是无可救药的“纯洁”世界中“自由”女性和可怜的“可敬及心灵高尚的谦谦君子”的后代了。
我们或多或少都是我们祖母用来做梦的材料。可是,每一代祖母都在更新着这个梦。到我母亲这儿,她切实地梦想让她的儿子们成为“可敬的、心灵高尚的谦谦君子”的同时,她还开始做起自己的隐秘的梦——梦想着有唐·璜这样的人,他们的影响足以使狄奥尼索斯之葡萄藤成长并爬满公理教会教堂的布道坛[4]。作为她的儿子,我可以看到她这种梦的萌动,它不时地从她想要个“好儿子”的既定设想中显露端倪。我是轮到当“好儿子”的。而我的儿子才该轮到去实现她其他的梦,那些隐秘的梦。
谢天谢地我没有子嗣,也就无人承担这项重担了。想想那是什么情景:每个父亲都对他的儿子说:听着,儿子!这就是你祖母关于男人的梦想。你要注意!我亲爱的祖母,我母亲的母亲,我肯定我几乎与她梦中的我八九不离十,除去个别的细节。
但是,从丈夫的角度看,她们的女儿可是紧步其母亲的后尘。我母亲辈的女儿们或我同辈母亲的女儿们一般都是以“好丈夫”作为起点的,这些“好丈夫”永远不会与她们分庭抗礼,他一生的态度是:行,亲爱的!我知道我错了。这就是我辈丈夫们的态度。
这就彻底改变了妻子的地位。女人通过斗争把缰绳抢到自己手中,可一旦到了她手中,瞧着吧,那缰绳也就把她拴住了。从此她就会驶向别处,把婚姻的大车拉向别的方向。“行,亲爱的!由你决定,反正你比我更懂!”丈夫在任何一件家务事上都这样对妻子说。于是她必须无休止地决定下去。倘若丈夫偶尔反抗一下,她就不甘罢休直至他让步为止。
当孩子幼小时,驾驶婚姻的大车是件冒险的事。可以后女人会自忖:“去它的大车吧!我是从哪儿上这辆车的?”她会感到自己从中一无所获,这样做不够好。无论你做拉车的马还是当赶车的把式,似乎没什么两样,因为无论你扮演其中哪一个角色,你都被拴在了这车上随它走。
于是我辈女人开始为她的儿子想法子了。他们最好别只当个不闻不问的“好”丈夫,像他们的父亲那样。他们最好再有点活力,也给他们的女人多注入点“生命”。说到底,什么叫家庭?它吞噬一个女人直到她五十岁为止,然后把她的骨头渣子吐到一边了事。这可不行!不!我的儿子必须更像个汉子,他得会为女人多挣钱,还要让她享受“生活”,而不仅仅是个“好”和“对”的笨蛋。说到底,什么叫“对”?及时行乐而已。
于是年轻的一代走入了社会,这是我的儿子,如果我有的话。前世修来的母亲的重任时刻响在耳畔:“赚钱,过好日子,也让我们大家过好日子。享受吧!”
年轻的一代开始实现我母亲那潜在的梦想了。他们放纵但不粗蛮。他们有点唐·璜气,但让我们祈盼,一点不粗野或俗气。他们更典雅,但不过分地精神化。在女人面前,特别是在这样的女人面前,他们还是谦谦君子。
我母亲那隐秘的梦终于实现了。
如果你想弄清你的下一代到底会变成什么样,你必须弄懂你妻子隐秘的梦,这是些四十来岁的女人的梦,从中你可以找到线索。而如果你想知道得更详细,那就看看二十来岁的女人对男人抱有什么幻想。
可怜的二十岁的女人,她对男人抱的幻想如此执着,那她的第二代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我们就是我们祖母用来做梦的材料。甚至矿工也是他们祖母用来做梦的材料。如果说维多利亚女王的梦在乔治王身上实现,那亚历山大女王的梦就在威尔士亲王身上实现,那么玛丽女王的梦中人又该是谁呢?[5]
但这一切并不能改变这个现实:我的故乡在我眼中比死亡还令我难过。我希望我的祖母及她那一代人曾做过比这更好的梦。“谢天谢地,那些女子早已入土”,可她们的梦仍伴随着我们。可怕的是,做过的梦会变成肉体的存在。
看到年轻一代的矿工打扮成威尔士亲王[6]的样子下酒馆喝酒、上舞厅跳舞,身着夜礼服演奏着乐器或身后拖着个长腿女子骑摩托车从黑乎乎的街上招摇过市,我会希望我辈的母亲包括我母亲,她们的梦不要做得太轻浮。而现实生活中,她们是那么执着!我们的母亲坐在教堂的长凳上一脸的圣人相,她们曾是些多么轻浮的梦幻者啊!她们潜意识中一定在梦想着爵士乐和短裙,跳舞厅,电影和摩托车。够了,这些足以使最神圣的记忆痛苦了。“仁爱之光引路”,[7]第十一诫就该是“享受”!
好吧,好吧!甚至祖母的梦也并不能都成真,现实不总能允许它们成真。本来是可以成真的,可命运,还有那个长龙般绵绵不断的境遇,常常要作祟。我相信,我母亲的梦没有一个不是发财梦。我那可怜的祖母可能还梦想着某种高雅的贫穷——像我现在这副穷高雅的样!可我母亲才不呢!在她那隐秘的梦中,袖子都是用金线缝的,袜子都是丝绸做的。
可是命运这个恶魔却挫败了这些梦幻。矿井不出煤了,工资减了,工钱少了。年轻的矿工跳舞的丝袜穿破了就很难再买得起一双新的,他们得穿毛袜子了。至于年轻女人的毛皮大衣,哼!可能是海豹皮或其他结实的皮毛,但绝不是随季节换毛的轻盈灰鼠的皮或松鼠的皮了。
年轻的女人们若是等她们的矿工父亲给她们买皮衣,就不能想得到就得到。这倒不是因为做父亲的不给她们买,一个男人不就是要养活妻子儿女吗?可是你无法从石头中挤出血来,同样,你无法在矿工衣袋里摸出钱来,他们没钱了。
这是一个湿润、雾蒙蒙的十月天,墨绿色的中原大地看似消沉了一些,橡树泛着棕色,田野上陋屋星星点点,整个乡村在迷雾笼罩下呈现出一派死气,那黑乎乎的样子像是被一笔抹去了踪迹。好生奇怪的事,乡村会与它的居民一起死去。这片乡村死了,或者说,凭它那种死气沉沉的僵化样子,形同死亡。小时候最爱上那座牧羊桥上去摇晃,现在它变成了铁桥。当年我们捉小鱼的那条小溪的河底现在抹上了水泥。那个给羊洗药澡的地方也是我们洗澡的地方,现在也消失了,那座水车坝和小小的瀑布也都销声匿迹了。现在,全离不开水泥了,就像下水沟。人们的生活也是这样,全都纳入水泥通道中,就像一条巨大的排污沟。
我小时候爱坐在机车街的十字路口,看一辆辆来回调运煤的车、一匹匹大灰马和赶车的人。可现在没车了。按说在十月份,应该有几百辆车才对。可现在没了订货,矿井也处在开半工状态。今天干脆不开工,矿工们全待在家中,没了订货,也就用不着上班。
矿井在静静地冒着烟,过滤器不再喧嚣,矿井口的轮子也不再转动。这样的情况,若不是发生在周日,在我小时候都是不祥的征兆。卷扬机的轮子在光天化日下闪烁,那就意味着劳动和生活,意味着人们“在挣生活”,如果生活是可以挣到的话。
矿井对我来说算是陌生了,周围竟有了那么多的建筑,如电厂什么的。奇怪的是,竖井的模样都大同小异。我们曾在竖井旁观看一笼一笼的矿工从井下被运上来,猛不丁儿停在矿井口,矿工们鱼贯而出,去交矿灯,然后滚滚灰色的人流沿马路回家去。过滤器仍在咣咣作响,井台高处,有一匹马在拉运“垃圾”,把它拉到出车台边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