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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冬天来了,高高的山谷里,白天积雪在阳光下消融,夜晚严寒刺骨。她就这么过着,恍恍惚惚的,感觉力量离她越来越远,似乎她的意志力就要离她而去。她总觉得处于被弄得很松弛、很困惑、要被牺牲这种状态,除非那种发甜的草药饮料能麻木她的所有心智,把她释放进一种更高极的神秘而敏锐的知觉形态,感觉到她似乎正在美美地四散,然后就进入了理想的和睦之中。而这最终变成了她唯一真正的有意识认识的状态了——这种精美的往外渗透、进入更美好更理想的和谐的感觉。在那时,她真的能听到天空中巨大星辰的声响,透过她的门,她看见它们一边闪闪发光地运行,在完美地轻声行走,一边对着宇宙说着什么事情,做着完美的交谈,就像天地间的铃声,星星彼此流经,又永恒相聚,在黑暗的空间手舞足蹈。在那阴冷的日子她能听到雪的声响,鸟语啁啾般的声音,在天上微微呼啸,就像秋天的鸟儿成群飞过,忽然呼叫着向不露面的月亮告别,在平坦的空中滑过,释放着安宁和温暖。她自己就会呼唤被滞留在山川的白雪从更高的空中飘落,会呼唤看不见的月亮息怒,与看不见的太阳重修旧好,像一个屋里的女人一样不再发怒。她能闻到冬日的天空中月亮轻松面对太阳时发出的香甜气息,而白雪也正带着微微的冷香轻松飘落,在那个和睦的太阳与月亮再次和谐地汇合之时。
她也意识到了山谷里的印第安人面对的那种阴霾,那是一种深深的坚忍的悲伤,几乎到了信教的程度。
“所以,我们已经失去了对太阳的权力,我们现在正努力把他弄回来。但是我们很难驾驭他,他像一匹逃跑的马容易被惊退,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那印第安青年这样对她说,窥视她的眼睛里带着紧张的意味。而她呢,就像被施了魔法,应声道:
“我希望你们能再获得他。”
他的脸上掠过得胜的微笑。
“你真的希望这样?”他问。
“我希望。”她命中注定地回答。
“那就行,”他说道:“我们一定会获得他。”
他走了,高兴得发狂。
她觉得她正在往某种极点上漂流,而她没有意志去躲避,这最终想必极端可怕。
准是快到十二月了,白天更短了,然后她又给带到那个老者面前,脱了衣服,任老者的手指尖触摸身体。
老酋长看着她,专心致志的漆黑眼睛里神色孤寂、遥远,嘴里喃喃地对她说着什么。
“他要你做个和平的手势,”那个青年翻译着,做了个手势示意给她,“对他道和平,道别。”
她被老酋长黑亮专注的眼睛震慑得呆住了,那眼睛定定地望着她,像是蜥蜴的眼睛,不可抗拒,在眼睛的深处,她也看到了父亲般的怜悯和祈愿。她把手放在脸前,照他们需要的方式,做了“和平”和“告别”的手势。他又以“和平”和“告别”的手势作答,然后躺到了他的毛皮里。她觉得他就要死了,而他自己也知道。
接着是一天的仪式,她身披蓝色白流苏边的毛毯,手秉蓝色羽毛,被带到所有人的面前。在一所房子的祭坛前面,她被焚香熏了,撒上灰末。在对面那所房子的祭坛前,她又被香熏了一次,那些祭司身着黄红黑三色服装,脸上涂了猩红色,既华丽又吓人。然后,他们又给她身上撒了水。在这期间,她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祭坛里的火,有一面鼓的沉重又沉重的敲击声,男人开唱的那强有力的深沉、野性的歌声,那沉重的歌声,还有下面那广场上人群的面影摇摇晃晃,摆着祭祀舞蹈的队形。
但是,此时此刻她平常的意识麻木了,她觉得当时周围环境都像是影子,几乎是无形的。在修炼过和强化过的感觉下,她能听到地球沿着自己的行程飞行的声响,就像射出的箭,永远在空中发出轻柔的起伏声,还有巨大的弓弦在嗖嗖作响。对她来说,上天似乎有两大影响力,一种金色影响力面向太阳,而另一种银色影响力是看不见的,前者像雨水移动,朝着太阳的金色存在上行,而后者则像雨水面向着徘徊和躲藏在积雪山顶的云朵,顺着空间的阶梯银色般地下行。在两者之间,是另一种存在,他在等着把自己从湿气、从四周神秘积成的沉重白雪中抖搂出来。而在夏日里,他就像烤焦了的鹰等着摆脱束束阳光的重压。他永远像鹰一样沙沙作响地抖搂自己,抖掉冬雪或是暑热。
这里还有一种更奇异的存在,他永远在留神观察,从常驻的蓝色的远方注视着。他有时在风上奔跑,有时在热浪中闪闪发光。蓝风自己冲来涌去,好像是在从为难的处境中冲入天空,冲破天空又涌向地面。蓝风是看不见的幻影,是两个世界的媒介,他调节着上行和下行的雨水的和弦。
她平常的自我意识离她越来越远,像一个被麻醉的人进入了另外一个热情宇宙的意识状态。那些印第安人用他们深重的宗教性质使她屈服于他们的愿景。
她只问了印第安青年一个个人问题: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穿蓝色衣服?”
“这是风的颜色,这是一去不回的颜色,但它又永远存在,在等待我们之中的死亡。这是死亡的颜色。它也是远离人的颜色,它从远方望着我们,不能靠近我们。当我们走近它,它就会走得更远。它不可靠近。我们都长着褐、黄、黑颜色的头发,白牙齿,通红的血液。我们这儿的都是同一种人。你有蓝眼睛,你是来自远方的使者,你不能久留,现在是你回去的时候了。”
“去哪里?”她问。
“去远离这儿,情况像那个太阳和那个雨水的蓝色妈妈的地方,告诉他们,我们再次成为世界的人民,而且又能把太阳带到月亮那儿了,就像把一匹红色的公马带给一匹蓝色的母马,我们就是这样的民族。是那些白种女人驱赶了天上的那个月亮,不让她去太阳那儿。所以太阳很生气,印第安人必须把月亮献给太阳。”
“怎么献呢?”她问。
“有白种女人去赴死,而且走得像一阵风似的趋向太阳,告诉他,印第安人会为他打开大门。而印第安女人会为月亮打开大门。那些白种女人不让月亮下界走出蓝色的珊瑚。月亮过去常常下界来到印第安女人之间,就像一只白山羊待在群花中。而太阳也想到达印第安男人之中,就像一只鹰要落到松树林上。太阳,他现在被关在白种男人后面,月亮,她被关在白种女人后面,他们都无法逃脱。他们发怒了,世界万物更恼怒。印第安人说要把白种女人献给太阳,太阳就能越过白种男人,再次来到印第安人这里。这时月亮就会很吃惊,她会看到那扇门已经打开,可她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不过,印第安女人会召唤月亮:来吧,来吧,回到我的草地上。邪恶的白种女人再也不能伤害你。然后,太阳从白种男人的头顶望过去,看见月亮正在我们女人的牧草地上,红种男人环绕而立,就像是松树林。那时,太阳他就会越过白种男人的头顶,穿过云杉树,冲向印第安人。我们,那些身着红黑黄三色服装的人,我们待在那儿的人会让太阳挂在我们右边,让月亮挂在我们左边。这样,我们就能从蓝色牧草地引出雨来,在黑暗中上行,我们还能召唤风,风叫庄稼随我们的时间成长,我们也能划开乌云,让羊生下双胞的小羊羔。然后,我们就会像春日充满力量。可白人就要度过一个无雪的寒冬——”
“可是,”那个白种女人说:“我并没有把月亮关在外面——我怎么能关得住?”
“你关了,”他说:“你关了门,然后还笑,觉得你全是用你自己的方式做的。”
她从来都不是很理解他看她的方式。他总是出奇地温和,他的微笑是如此轻柔。可他的眼里还是闪烁不定的,而且他的话语里也带出一种无情的仇恨,那是一种深深的非个人的仇恨,很奇怪。从他个人而言,她能肯定他是喜欢她的。他很温和地待她,很注意她,那样子有几分奇怪、轻柔和冷静,但是客观上不带个人色彩而论,他又不可思议地憎恨她。他朝她动人地微笑,可瞬间她无意地扫他一眼,就能碰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纯粹的仇恨。
“我就得死,然后被献给太阳吗?”她问。
“到时,”他笑着推脱道:“到时我们都得死。”
他们对她非常温和、体贴。这些奇怪的男人,年长的祭司和年轻的酋长,他们像女人似的看护她,照料她。在他们温情、隐匿着什么的通情达理中有一种女人气。然而他们眼睛里奇怪的闪烁不定的眼光,他们能咧到宽下巴去的微黑紧闭的大嘴,细小结实的雪白牙齿,都是残忍的原始男性的长相。
在一个冬日,雪花飘飘,他们把她带进那个大房子里的一间黑黑的屋子,房屋一角的一个高台上烧着火,高台上面有晒干的泥砖砌的顶或是龛檐。她看见通红的火中祭司们都几乎**着通红的身体,屋子房顶和四壁是些奇怪的符号。这间屋子没有门窗,他们是从屋顶上的梯子下来的。松木点燃的火焰不停地舞动着,显露出墙上涂画的那些她不能理解的奇怪的图案,顶棚上弄了黑红黄三色奇怪图案的柱子,还有凹室、壁龛,都是她看不清楚的奇怪物件。
在靠近火的地方,年长的祭司正在举行某种仪式,现场一片沉默,印第安人那种紧张的沉默。她被安排坐在火的对面,墙脚的一个凸出的地方,两个男人坐在她旁边,不一会儿,他们递给她一杯饮料,她欢喜地喝下,因为那饮料能让她进入半昏睡状态。
在黑暗和沉默中,她清楚地知道发生在她身上的所有事情:他们怎样脱的她的衣服,还有,让她面对涂了蓝白黑颜色巨大图案的墙站着,图案跟鬼怪似的,把她用水和皂用植物浸泡液冲洗一过,还小心轻柔地洗了她的头发,用白布擦干,擦得柔软发光。然后他们让她躺在睡榻上,在另一个巨大的难以领悟的红黑黄图像下面,开始用甜味香油擦满她的全身,又按摩她的四肢、后背和两肋,按摩了很长很长时间,很奇异,很催眠。他们黑乎乎的手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可又水样温柔得让她不能理解。他们的黑脸前倾着靠近她雪白的身体,她看见他们的脸用红颜料涂深了,脸颊上还用黄颜料画了轮廓。他们漆黑的眼睛闪闪发亮,专注地用双手在雪白柔软的女人身体上按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