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之间(第2页)
“没错,”厄休拉大声说。“好像除了自己,就没有可挂念的。这真让人受不了。”
可她马上又缩回去了。
“他执意要我接受他的什么东西,天晓得!”她继续说。“他想要我把他当成——当成上帝看待,可我觉得他并不想给予什么。他并不想要真正热烈的亲密,他不会要这个,他拒绝这个。他不让我思考,真的,而且,他不让我感受,他讨厌感情。”
一阵长长的沉默,赫麦妮好辛酸。啊,要是他这样要求她有多好啊!他只是逼得她思考,毫不留情地把她赶进知识堆里,然后又为这个骂她。
“他想要我抑制自我,”厄休拉又说道,“不要我有任何自我的存在——”
“那他怎么不娶一个奴隶呢?”赫麦妮悦耳的声音温和地说。“假如这就是他想要的。”她的长脸上露出挖苦带来的乐趣。
“是啊,”厄休拉含含糊糊地说。毕竟,讨厌的是,他并不想要女奴。赫麦妮或许能当他的奴隶——她那个可怕的欲望就是拜倒在一个男人面前——可那个男人还得崇拜她,承认她是至高无上的。他不需要女奴。他想要一个女人从他那儿获取点儿什么,放弃自我,从而得到他最终的真实,最终的事实——肉体的事实,不能容忍的肉体事实。
要是她这样做了,他能承认她吗?他会通过一切承认她,还是仅仅把她作为工具,利用她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并不承认她?别的男人就是这么干的。他们要的是展示他们自己,而不会承认她,把她整个人变得微不足道。正像赫麦妮现在背叛了女人自身一样。赫麦妮就像一个男人,她就相信男人的事情。她背叛了女性自身。那么,伯金会承认她,还是会否定她呢?
“是啊,”当俩人各自回过神来,赫麦妮说道。“那会是个错误,我觉得那会是个错误。”
“你是说嫁给他?”厄休拉问。
“对,”赫麦妮缓缓地说。“我觉得你需要一个有坚强意志的男人,像军人似的——”赫麦妮伸出手来,狂热地握紧了。“你该有一个像古代英雄一样的男人——他出征打仗时,你要站在他的身后,你要目睹他的力量,倾听他的呼喊——你需要一个体格健壮、意志坚强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她停住了,像是女巫已经发出了神谕,这会儿又说了下去,带着狂热得不耐烦的声音:“你是知道的,鲁珀特不是这样的男人,他不是的。他身体虚弱,需要很多很多的关心。他又那么多变,缺乏自信,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理解相助。我觉得你没有耐心,你得做好吃苦的准备——苦透了。我不能告诉你要受多少苦才能让他幸福。他过着一种紧张的精神生活,有时候是妙——妙极了。然后,又出现反作用。我说不出和他在一起的经历。我们在一起很久了,我真的了解他,真的知道他是个什么人。而且,我觉得必须得说出来:我觉得你嫁给他完全是灾难——对你的灾难比对他的更甚。”赫麦妮陷入了心酸的沉思。“他那么变化无常,那么不稳定——他一烦了,就有反应。我无法告诉你他是怎么反应的,无法告诉你这其间的强烈痛苦。某天他肯定的,喜爱的东西,转脸就对它暴怒,要毁了它。他什么都长不了,总是这么吓人地回击别人。总在从好到坏,从坏到好地变动。没有这么坏事儿的,没有——”
“是啊,”厄休拉恭顺地说,“你一定受了苦。”
赫麦妮的脸上不可思议地一闪,领悟了什么似的捏紧了手。
“你得情愿吃苦,情愿天天时时刻刻为他吃苦——要是你打算帮助他,而他一切都继续不变的话。”
“我可不想每日每时地受苦,”厄休拉说。“我不想,我感到惭愧。我觉得不幸福就没价值了。”
赫麦妮不作声了,久久地看着她。
“是吗?”她终于说道。她觉得这些话表明了她和厄休拉之间离得很远。对赫麦妮来说,不管怎样,受苦是伟大的现实。当然,她也有对幸福的信念。
“是啊,”她说。“人应该幸福——”可这是一个意志的问题。
“是啊,”赫麦妮说道,这会儿她已经倦怠了。“我只觉得匆忙结婚会是灾难性的,至少是灾难性的。你们不结婚就不能在一起吗?我真觉得结婚对你们俩都是毁灭性的。和他相比,我更多的是为你考虑,而且,我想到了他的身体——”
“当然了,”厄休拉说,“结婚不结婚我并不在乎,这对我真的并不重要——是他想结婚。”
“这是他一时的主意。”赫麦妮似乎很厌烦地下了结论,是一种一贯正确,不拿年轻人当事[1]的口气。
一阵沉默。然后厄休拉突然支支吾吾地质问道:
“你觉得我不过是一个肉欲的女人,对吗?”
“不,真的不是,”赫麦妮说。“真的不是!只是我觉得你年轻,有生命力——这不是年纪的问题,甚至也不是经验的事——这差不多是人种的问题。鲁珀特属于古老的人种,他来自古老的家族——而你在我看来是那么年轻,你来自年轻的没经验的家族。”
“我嘛!”厄休拉说。“可我觉得,在某些方面他才年轻得吓人呢。”
“是吧,或许他在好多方面都很孩子气。不过——”
她们又陷入了沉默。厄休拉充满了深深的怨恨和绝望。“这不是真的,”她自言自语,默默地向对手抗议。“这不是真的。那是你自己想要一个身强力壮、横行霸道的男人,而不是我。是你想要一个不敏感的男人,可不是我。你其实一点儿都不了解鲁珀特,尽管你和他一起待了那么多年。你没有给他一个女人的爱,你给他的是一种概念上的爱,就是这个影响他离开了你。你不懂,你只知道那些死气沉沉的事情。任何一个帮厨的女佣都会多少了解他一些,你却一点儿都不了解。你以为你的知识怎么样呢,它只是僵死的认识,毫无意义。你这么虚假、不真实,你能了解什么呢?你那么谈论爱情有什么用?你这个虚幻的女幽灵!你连信都不信的时候,还能了解什么?你连自己和自己的女人特性都不相信,你那自负、你那浅薄的聪明又有什么用呢!”
两个女人默默地坐着,在较着劲儿。赫麦妮觉得受了伤害,她所有的好心和提议只落得那个女人粗俗的敌意。但是,厄休拉不能理解,永远不会理解,她只能是通常那种爱嫉妒、非理智的女人,带着强烈的女人情感,女性的吸引力,还有女性十足的理解力,但是没有头脑。赫麦妮早就判定了,在没有头脑的地方,诉诸理性是没有意义的——对待无知只能是置之不理。而鲁珀特,他现在反倒追求身体健壮、女人味儿浓而又自私自利的女人了——这是他一时的反应,实在没法子。这纯粹是愚蠢的来回摆动,这种剧烈的摇摆对他的内聚力来说,是太猛烈了,他最终会粉身碎骨地死去。他没救了。这种在兽欲和精神实际之间的剧烈而无边的反作用会继续在他身上存在,直到他自己在两方面的相互对立中撕裂开来,从生活中毫无意义地消失。这是毫无用处的。在生活的最根本阶段,他没有整体性,没有头脑,没有足够的男人气去处理一个女人的命运。
她们一直坐着,直到伯金进来。伯金立即感觉到了屋里的对立气氛,而且根本没法调和,他咬咬嘴唇,装作直率的样子。
“你好,赫麦妮,你又回来了?感觉如何?”
“哦,好点儿了。你好吗?你脸色不太好。”
“哦,我想古德伦和温妮·克里奇会来喝茶,起码她们是这么说的。我们要开茶会了。你乘哪趟火车来的,厄休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