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第1页)
月亮
伯金病好了之后,去了一趟法国南方。他没给人写信,谁都没他的消息。剩下厄休拉独自一人,似乎感觉一切都在失落,世界上好像就没什么指望。人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石子儿,随着虚无的潮水越冲越高。她自己是真实的,只有她自己像一块儿被洪水冲刷的石头。别的都是虚无。她强硬、冷漠,进入了与世隔绝中。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是漠然置之,消极抵抗。整个世界正在堕入虚无与空洞,她与任何地方都没有联系,没有联结。这整个光景都让她看不起,让她憎恶。在她的心底里,她的灵魂深处,她看不起人类,憎恶那些成年人。她只喜爱儿童和动物,她充满**地爱着孩子们,可又让她寒心。他们激起她想要紧紧拥抱他们、保护他们、给予他们生命的欲望,但是这种爱的基础是怜悯和绝望,这对她只能是束缚和苦痛。她最喜爱的是动物,它们那种独往独来,那种孤僻,像她自己一样。她喜欢田野里的马匹和牛群,它们个个都是独一的,有自我魔力的。它们不会被归到那些令人厌恶的社会准则里,没有那么多情,那么多不幸,而这些让厄休拉深恶痛绝。
遇见人的时候,厄休拉都在讨人喜欢,甚至屈于奉承,让人高兴。但是这蒙不了人。谁都能本能地觉察出她对人类自身和众人的轻蔑和嘲弄。她深深地怨恨人类。在她眼里,“人”这个词所表示的意思,既可鄙又让人反感。
大多数时候,她的心就禁闭在这种隐秘的、无意识的轻蔑和嘲弄中。她认为自己在爱着,充满了爱,这是她对自己的想法。但是她的光鲜外表,她内在活力的容光焕发,都是对这一切的最大的最灿烂的否定。
然而,此刻她屈服了,软弱了。她需要纯粹的爱,只是纯粹的爱。另一方面,处在这无穷无尽的否定状态,对她来说是一种情调,也是一种痛苦。对纯粹爱情的极度渴望又压倒了她。
一天晚上,她出了门,没完没了的痛苦折磨得她都麻木了。那些注定要毁灭的人现在必须死去。她对这一切的认知有了最终的结论。这结论让她释然。假如命运要夺去所有注定要死的人的生命,要他们垮掉的话,她有什么可烦恼的,有什么还要否定的呢?她彻底自由了,她可以去别的地方寻求一种新的结合。
厄休拉抬脚向威利·格林的磨坊走去。她来到了威利湖边,湖水在放干了之后,又要灌满了。跟着,她岔入了林地。夜幕低垂,漆黑一团。可她胆子那么小的人,却忘了害怕。置身于树林间,远离了所有人,有一种神奇的宁静。越是能找到没有人迹污染的纯粹孤独,人的感觉就会越好。真正让她害怕和恐惧的是对人的理解。
她忽然看到右手边的树干之间有个什么东西,让她一惊。那东西像个大大的精灵,在望着她,躲避着她。她大惊失色,可那只是从稀疏的树枝中爬上来的月亮,月亮戴着白森森的死一样的微笑,看上去是那么神秘。面对月亮,你无可回避。不管是黑夜还是白天,你都逃不开它阴险的面庞,就像眼前这轮笑得正欢的月亮,它得意扬扬,光芒四射。她急急地走着,被这白色的行星吓得哆哆嗦嗦的。回家之前,她只是想看看磨坊边的池塘。
怕碰到狗,她没有穿越庭院,而是转身岔到山坡,朝着池塘往下走。明月超然地悬在无遮无掩的开阔的空间,暴露在月光下让她受不了。夜色间隐约有兔子穿过。夜纯净得像水晶一般,寂静无声。远处,有只羊发出了咳嗽般的声音。
于是,她忽然转向池塘上方陡峭的树木扶疏的堤岸,那儿桤木盘根错节。她很高兴地避开了月光,走进了阴影。她站在倒塌的堤岸上,手扶着粗糙的树干,望着一池寂静的湖水,月亮就在湖水上漂浮着。只是按她的想法,她并不喜欢它,它什么也给不了她。她听着水闸那儿嘶哑的水声。而她盼望的是夜色以外的什么,她想要另一种夜晚,不是这种难以忍受的耀眼的月夜。她能感受到自己孤寂的灵魂在伤心地呼喊。
她看到一个身影在湖水边移动,那八成是伯金,她还不知道他回来了。她不动声色,这对她也无关紧要。她坐在桤木根上,被昏暗遮蔽着,听着水闸那边的流水似滴滴答答的露水融入了黑夜。那些小岛子模模糊糊的,若隐若现,芦苇那边也一派昏暗,只有零星的闪光。一条鱼悄悄地跃出了湖面,掀动了湖水中的月光。寒夜中的亮光不断地打破这纯粹的黑暗,让她反感。她想要的是完全的黑暗,完美、悄无声息、凝然不动。月夜下的伯金也是昏暗的一小团,他的头发上披着月光,朝这里走近了。他离得那么近了,可她还是没有把他往心里去。他不知道她在这儿。平日里,想想他要干点儿什么他不愿意示人的事儿,想想他有多私密吧。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那点儿隐私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做什么又能有什么要紧?我们都是相同的生物体,又能有什么秘密呢?当一切都是众所周知的情况下,还能有什么秘密呢?
他经过池塘的时候,不知不觉地用手摸着枯死的花朵,一边断断续续地对自己说着。
“你不能走开,”他说道。“这儿没路可以走开。你只是缩回了自我之中。”
他把一朵干花扔进了水中。
“这是应答轮唱,他们说谎,而你和着他们对唱。要是没有谎言,就不会非要有任何真理了。那样一来,人就什么都无须坚持了。”
他静静地站在那儿,望着水面,往水里扔着干花。
“该死的自然女神!可恶的叙利亚女神!人要抱怨她吗!还有什么?”
听着他形影相吊地高声说话,厄休拉真想放声大笑。这也太可笑了。
他站在那里,盯着水面。然后他弯腰捡起了一块石头,狠狠地扔进了池塘。厄休拉发觉那轮明月跳跃着,摇摆着,在眼前面目全非了。这似乎是射出了乌贼鱼的火力,又像发亮的蝴蝶虫在她面前使劲地颤动。
他的身影又在池塘边上望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腰,在地上摸索着。接着,又是一声爆裂的声响,亮光溃破了,月亮在水面上破裂了,飞溅起片片危险的白色星光。整个破碎了的星光像一群白色的小鸟飞也似的越过池塘,喧闹着四下逃散,和压过来的大片大片昏暗的浪头搏斗着。冲到远处的浪头闪着光亮逃窜着,像是为了出逃而呼啸着冲击着堤岸。昏暗的浪头来势汹汹,朝着池塘中心涌过去。可是,在中心的地方,在一切的中心,仍然有一轮生气勃勃、闪闪发光的明月在颤动,它并未怎么毁坏,明晃晃的躯体在扭动着,奋争着,甚至像没有碎开过,没有被侵犯过。它似乎在猛烈的莫名剧痛中胡乱地用着劲儿,要把自己再聚拢到一起。它越来越亮,再一次表明自己的不容侵犯。缕缕微光匆匆汇聚,返回到强化了的月亮那儿,那月亮又得意扬扬地在水面上晃**了。
伯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望着水面,直到池塘和月亮都差不多平静下来。他很满足,又开始找石头。厄休拉感觉到了他那并不外露的固执。不一会儿,炸裂的光线又溃散着掠过她的脸庞,让她头晕目眩。接着,又是一击。明月猛地飞迸到夜空。亮光箭也似的被击散,黑暗覆盖了池塘中心。那里不再有月亮,只剩下残光败影的战场,破碎的月光在向一起奔涌。黑暗浓重的阴影一次次地撞击着月亮中心的所在,抹去了整个月亮。碎裂的月光上下跃动着,找不到去向,亮亮地散落在水面上,就像被风吹得到处都是的玫瑰花瓣。
可是,这些散落的光又摇曳不定地涌向了中心,心怀妒忌,胡乱地寻找着出路。然后一切又平静了,伯金和厄休拉各自观望着。池水拍击着堤岸,发出响亮的声音。伯金看到月亮又在阴险地集聚,玫瑰的中心又充满活力地暗暗纠集到了一起,召回了四散的碎光,它们费劲儿一跳一跳地终于又聚回了一团儿。
可他并不满意。他像疯了似的一定要干下去。他捡起大石头,一块接一块地朝白热化的月亮中心砸下去,直到不见了月亮,什么都不复存在,只剩下一池波涛汹涌的湖水和空洞的回声在摇**。黑暗中,只光片影纠集着,闪烁着,漫无目标和意义地扩散着,一派昏暗的混乱,像是一个黑白两色的万花筒在随意摇晃。虚空的夜在碰撞的喧闹中摇**着,伴着水闸那儿尖利而有节奏的水声。在远处那些陌生的地方,小岛上垂柳的阴影下,星星点点的月光在闪闪地翻动着。伯金站在那儿倾听着,满足了。
厄休拉头晕目眩,神志不清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倒在了地上,就像地上被泼出的水。她精疲力竭,一动不动地待在昏暗之中。就是现在,她不用看也能觉察到,黑暗之中,退落的零星月光又来了一阵小小的**,一簇光在秘密地团团舞着,纠集着,稳稳地聚在了一起。它们又聚成了一个中心,它们又存在了。渐渐地,只光片影又重新聚在一起,翻腾着,晃动着,舞之蹈之,好像在恐慌之中退却着,其实又在执拗地为回归开路,它们已经前进了,却假装后退,总是忽隐忽现地迫近,一点点儿地靠近了目标。光簇在神秘地增长着,变得更大更亮,一丝接一丝地聚成了整体,直到一朵残败的玫瑰、一个变了形的残月又在水面上摇**。它坚持着要恢复原样,要从震颤中回过神来,要恢复被损坏的容貌,不再被搅动,静静地成为一个整体。
伯金呆呆地在水边流连。厄休拉怕他再往月亮上砸石头,就出溜下去,朝他走过去,说道:
“你不会再扔石头了,对吗?”
“你来了多久了?”
“我一直在。你不会再扔石头了,对吗?”
“我想看看能不能把月亮从池塘中赶走。”他说。
“它真的很可怕。可你为什么要恨月亮呢?它并没有伤害你,对吧?”
“这是恨吗?”他问。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
“今天。”
“为什么一封信也没有?”
“我觉得没什么要说的。”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