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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抗拒(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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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抗拒

萨姆身体恢复之后,过了三四天的一个下午事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乔治发现自己又故态复萌了,一直身不由己地在心上人的门前徘徊,不管哪个门,只要传来响动,他就会上前叩门。

“告诉她,”他道:“明天早上挤完牛奶我就上来,告诉她我会来看她。”

结果,就在他说的那个“明天”,直到黄昏时我们才有客人;不过,第一个上门的是一个特别嘴碎的老处女。表面上她过来是为了询问我们家为什么之前没去教堂。“我跟伊丽莎白说,‘现在他们能出什么事呢,总不会是婚礼推迟了吧。’我觉得自己必须过来一趟,确定什么事都没有,才能安心。我们现在都对拉蒂很感兴趣。我敢肯定,现在人人都在谈论她,好像在哪里都能听人提起她。

“我真的觉得我们可能会吃一记炸雷——虽然我希望不会。自然,我们都很高兴谭沛思先生乐意在老家娶媳妇。要知道其他人——他父亲还有罗伯特先生和剩下的那几个——他们没一个在老家找到合适的,虽说他们带回来的媳妇都不值一提——千真万确,可不只一个人这么说。罗伯特夫人完全配不上她丈夫,长相啦风度啦,我看着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也就她家传承比我家久了点;可家世什么的哪能弥补得了她在其他方面的缺陷——那些我比她强出一条街去。再说,天哪,她现在都变成什么模样了!那稀稀拉拉的头发,还戴着副眼镜!至少她看着可老多了!不过话说回来,亲爱的,正日子是哪天啊?有人这么说有人那么说。可就像我一直说的,我可从来不信什么‘他们说’这种话。真好啊,比德萨尔太太,你有个当教士的堂兄能过来参加婚礼。还有沃尔特·霍顿爵士来当傧相!怎么?你不这么觉得吗——哦,我懂,亲爱的,我都懂。你不就是喜欢把这些秘密都藏起来嘛;你眼下是将这些好事都把得死死的。”

她对着拉蒂摇摇头,软帽上众多的黑玉饰物一闪一闪的,简直像一千条不停晃动的小舌头。接着她叹了口气,眼看又要开始唠叨,却恰巧在转头间看到有个送电报的小伙子沿着小径走上来。

“哦,希望没出什么事,亲爱的,希望没出什么事!我总是特别害怕看到电报。最好别自己打开,现在别,叫你哥哥去。”

拉蒂脸色已经变得刷白,冲到了门口。天空暗了下来,远处传来一记闷雷声。

“还好,”拉蒂道,声音还在发抖:“只是说他今晚会过来。”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老处女叫道:“幸好不是什么坏事。我觉得每次打开电报都像在拆死亡通知书。我真为你高兴,亲爱的。之前吓坏了吧。要是真出了点什么事,我该怎么跟村里的人说啊!”她又叹口气,黑玉饰物在闪电的亮光中闪烁着不祥的光芒,就好像在表明:该发生的事还没有发生呢。

这时是六点钟。空气没有刚刚那么凝重了,雷声也停歇下来。乔治会在七点左右过来,但是那老处女却完全没有告辞的意思;来思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出现。拉蒂烦躁不已,坐立不安,可老太太还在唠叨个不停。我看向窗外的湖水和天空。

今天天色一直阴晴不定。早上还很暖和,灿烂的阳光与山上云朵投下的影子你追我逐地嬉戏。后来,大团大团的乌云在西北部越聚越多,把天空遮掩得密密实实。到了向晚,又刮起了风,雪粒子和雨水疯狂地打着转。后来天又放晴了。老处女就是顶着阳光过来的。可就在她说话的工夫,山顶上方云团开始隐隐可见,慢慢聚集,越堆越高,让人觉得不祥。眼看很快就要降下一场暴雨,黑压压的阴云过后,天空又一丝云都看不见了。

“我要绕过湖去高关庄一趟。”拉蒂道:“肯定还会再下大雨。你是走这条路下去吗,斯雷特小姐,或者你要是不介意我就先走一步?”

“既然你说还有大雨,那我这就走了,亲爱的,我害怕极了。或者,我还是等等再说……”

“哦,没有一个小时肯定下不起来。我们很认真地听了天气预报的,对不对西利尔?你会跟我一起来吧?”

我们三个人出了门,碎嘴老太太夹在我俩中间踮着脚走得飞快。拉蒂说了些关于新房会如何装修的事,听得她心满意足。到了大马路上,我们就跟这位一脸恭喜笑得像朵大**的小老太太分开了。这时云团已经堆积起来,还在不断向两边散开,渐渐压到了我们头上。矮小的老处女一路疾行,可乌云漆黑的触手却飞快地跟上、攫住了她的身影。一阵狂风晃得树木瑟瑟发抖,吹得她衣袍翻飞,袍子上的玻璃珠也丁零丁零响作一团。

一颗冰冷的雨点击中了她的脸颊。她脚步不停,没命地祈祷:就算为了这顶软帽,也一定要在倾盆大雨到来之前赶到哈里曼寡妇的农舍。可耳边雷声隆隆,一大团冰粒子砸向了她。她又是绝望、又是疲惫地从白杨树下逃了出来。终于,她跑到了寡妇家花园的大门口,这时巨大的闪电朝着她的头顶劈了下来。“我得躲到楼梯底下!”她尖叫:“楼梯间在哪!”

她拼命地四处张望——然后,她见鬼了。这其实是这位虔诚的老处女希尔达·斯雷特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子:软帽早已塌到脑后,挂在一大团棕灰色的头发上。女鬼的本体——也就是斯雷特老太太——本能地扭过头看自己的脑后,只看见了些灰色的发梢。她逃进了楼梯间,就像逃进了一座坟墓。

等雨停的时候我们已经回到了家。可是我们都在担心乔治回来,于是烦躁不已地又出门踏进了湿乎乎的夜色中。这时天已经晴了,但是很冷,幽冥湖上升起了一层雾气,将远处的湖岸遮得模模糊糊的,不过依稀可以看到参天的大树,应该是奈尔河那头的树林。清新的树篱生气勃勃的,浓绿的树叶熠熠发光。看着湖水,我突然捕捉到沿着湖岸的西边植被浓密的地方有一阵细微的动静。眼下雾气已经将湖岸完全笼罩起来,白色的纱帘下可以听到水鸟悲哀鸣叫。我们慢慢地走到了一辆沉重的马车后面,车子被顶上大树落下的雨水打得一阵噼里啪啦,前方马蹄声响成一片。我们跨过路面上一块块的黑色物体——那是被大雨打落的白杨的花朵——头顶上是绿色大枫树浓密的树冠。走到山顶附近的马路急转弯处,我停下脚步,挥开一阵松针雨,上方柔软的松果都像覆盆子一样沉甸甸的,也跟有花瓣的花儿一样开得灿烂。树枝不时被风吹得一阵抖动,我也就不时被雨水泼得一头一脸都是,这些水滴冰冷刺骨,仿佛都融进我的血液,让它结了冰。

“看!”拉蒂道。这时我正忙着擦干脸上的水。耳边传来汽车下山的声音。那辆沉重的马车被停在马路另一边休息,车夫这时急忙给马掉头。马儿的动作慢得叫人头疼。我们俩则惊疑不定地站在路上。突然,我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奔驰而来的汽车就朝着我们冲过来,到得我们面前时拐了个弯,绕过了那匹马和它拉的车。拉蒂一脸惊恐。来思力看见了她,猛打方向盘朝着陡峭、弯曲的山边冲了过去,瞧着是竭尽全力地要避开她。车子往一边滑开,泥块在车轮下裂了开来,车子朝着幽冥湖里一头栽了下去,砰地撞上了湖边一堵老旧的石墙边上。有一会儿我以为自己瞎掉了。等我能再次看见东西,才发现来思力躺在被撞断的树篱上,脑袋耷拉着垂到河岸下面,脸上满是血。整辆车诡异地半悬在岸边、湖水上方,烂成一团,眼看已经彻底报废了。

拉蒂哆哆嗦嗦地用自己的一片衬裙把来思力眼睛上的血擦掉。片刻之后,她道:“他没死。我们得把他送回他家,要快!”

我跑去拆下了一扇门,让来思力躺在上面。门不够长,他的腿垂了下来,我们就这样抬着他——拉蒂抬着脚,我抬着头。她突然让我停下把人放下来。我想着来思力的分量对她而言过重了,谁知她要说的不是这事。

“我受不了看着他的手垂下去,一会碰到树丛,一会又是别的什么东西。”

离房子没几码了。一个女仆看见了我们,忙跑了过来,又跑回去,就像被受伤的猫吓到的田凫。

我们一直等到医生过来。来思力的脑袋一侧有道很深的擦伤,挺严重,不过并不会危及生命;颧骨上被划了道口子,日后会留下伤疤;锁骨也断了。我等到他恢复意识就回了家。他唤着“拉蒂”,所以拉蒂晚上留在了高关庄。回家以后我把事情跟母亲说了。上床时,我看着高关庄亮着灯的窗户;隔着幽冥湖,那些灯光影影绰绰地朝着我的方向晃悠着。高大的香柏伫立在旁边,护卫着房子;明亮的窗户就像星星,和星星一样,将所有的痛苦都包裹在光亮之中。天空中闪烁着尖利的星光,它们太过遥远了,根本不在意我们的苦恼,看着如此微渺,几近于无。空寂无垠的苍穹从我们的头顶上无情地俯视下来,在那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只有星辰的冷光在回旋往复。可大地必然听得到我们的声音;她的脸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之下,写满了哀伤;在黑暗中,她温柔地吮吸我们的血液,分享我们的悲伤;而临到光明到来,她却会抚慰我们的伤痛,让我们重拾信心。大地是充满同情和希望的,而天空则遥不可及,什么都没有。

一只秧鸡隔着山谷同我对话,它不停地说,不停地说,在雾气笼罩下、昏昏欲睡的草地上用沙哑的语调与我一问一答。那毫无起伏的声音,在以往的夏夜里都唱响了浪漫悦耳的音符,可眼下却令我不忍卒闻。这一成不变的尖利刺耳的声音好像命运在深夜里述说着它恒久不变的无常。

早上,拉蒂回到家时满脸倦容,眼神悲戚,充满了自责。没过一会儿,高关庄就来人请她,来思力又在呼唤她。

晚上我去见乔治,他情绪也非常低落。

“现在不好了,”我道:“你本来应该坚持一下,把握住自己的命运。”

“是啊,或许吧。”他以他典型的若有所思的方式慢吞吞地道。

“我本来就快让她回心转意了——你要是诚实地把心意**给她看,她肯定会很高兴。现在在他康复之前她绝不会离开他,可他却肯定会在那之前就跟她结婚。你就应该勇敢点,冒些险怕什么呢!可你却总是过于爱惜自己和你那颗玻璃心,从来不敢经受别人的轻蔑和刻薄的言语。这下好了,你保住了自己的玻璃心,失去了——也没失去什么,我看。你能失去什么呢!”

“可——”他并没有抬头。我笑着盯着他。

“可什么?”我道。

“可她已经同他订婚了。”

“啧!你只是自视甚高,受不了别人拒绝你。”

他脸色一片苍白,正因为脸上白得厉害,被晒得黝黑的皮肤就显得异常憔悴。他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里面溢满了痛苦,和孩童般巨大的绝望。

“没有别的理由。”这几个字说完,我心头怒火的舰船就耗尽了弹药,破碎了,彻底沉了下去。然而,在心内怜惜的海面上却没有任何思想的航船得以扬帆出航;我就像因为渴望起伏不止的水,水面却依然平静。

来思力有段时间身体非常虚弱,还曾一度患上了脑膜炎,不断呓语着拉蒂要离他而去。拉蒂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高关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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