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页)
他们是那么不带个人感情,那么专注,在某种意义上是超脱了她。他们从没有把她看作一个女人,她能看出来。她对他们就是一个神秘的人,某种**的载体,那**对她遥远得没法儿领会。她自己处在催眠状态,看到他们俯身望着她的脸,黑漆漆的,脸上透明的红颜料和黄杠条的轮廓奇异地闪闪发光。这鬼怪似的化了妆的脸黑亮亮、活生生的,那双眼睛固定不变地闪着坚定的光,紧闭的画得发紫的嘴角充满不详的悲伤和严酷无情。那是无尽的根本的悲伤,是严酷无情的最终决定,固有的复仇意识,还有就要得胜触发的那种狂喜——这一切,她能从他们脸上读出来。她就躺在那儿,被那漆黑怪异的双手按摩得目迷五色。她的肢体,她的肉体,甚至她的骨骼最终似乎都被发散了,进入了一片玫瑰色的迷雾,在那里,她的知觉徘徊着,就像一丝丝的阳光徘徊在发红的乌云中。
她知道那丝丝的光会消退,那乌云会变得阴暗。可是现在她却不相信这个。她知道她是一个牺牲者,所有这些在她身上做的精细活儿都是要牺牲她而做的功课。可她并不介意。她原意这样。
之后,他们给她穿了一件蓝色的短款束腰外衣,把她带到屋顶平台上,呈现给那里的人们。她看见底下的广场上挤满了黝黑的面孔和闪闪发光的眼睛。他们没有怜悯,有的只是那种奇怪的冷酷无情的狂喜。人们一看到她就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叫喊,让她战栗。可她几乎不在意。
第二天是最后的一天了。她是睡在那个大房子的一间屋子里的,拂晓时,他们给她披上一条蓝色的带有流苏的大毛毯,然后把她领到广场上一大群人中间,那些人都披着深色毯子,沉默不语。广场地上是纯净的白雪,那些深褐色毛毯里的黑乎乎的人像是另一个世界上的居民。
一面大鼓缓缓地、重重地敲击着,一个年长的祭司正在屋顶上慷慨陈词。但是一直到正午送来了担架,人群才发出了那种低沉、兽性的叫喊,那么动人。麻袋模样的担架上坐着那个最老最老的酋长,他的白头发和黑色的辫带、大块的绿松石一起编成发辫,脸庞像是一片黑曜石。他一抬手,那担架就停在了她跟前。他那昏老的双眼盯着她,用空洞的声音对她说了些话,没有人翻译。
另一副担架抬来了,她被放了进去。四个祭司走在前面,身着他们的猩红、黄、黑三色服装,头戴羽毛头饰。接下来走着的是老酋长的担架。然后,开始了轻轻的鼓声,两群歌者同时响起了野性的雄性歌声。而那些金红肤色的男人几乎**着身体,装饰着正式仪式用的羽毛和下身的褶裥短裙,河水般的黑发披在肩上,排成两个纵列,也开始踩着点儿跳舞。他们就这样通过了多雪的广场,两个长长的华丽的队列,那里深深的金红色、黑色和毛皮随着小贝壳、小火石摇动着,发出微微的叮当声,弯弯曲曲地穿过环绕大鼓歌唱的两大群男人,穿过积雪的广场。
他们缓缓地走了出去,她的担架后面还有到场的祭司压后,他们装饰着羽毛,浑身火红火红的,在一路舞蹈。他们每个人都踩着舞步,甚至抬担架的人也精巧地踩着点儿。他们走出了广场,经过了冒着烟气的炉灶,从那条小路走向大片的三角叶杨树,蓝蓝的天空下伫立的三角叶杨就像银灰色的蕾丝,在雪地上方**而精致。那条河流的水位在下降,河水在尖冰中奔流。那些带围栏的网状的四四方方的花园全都被雪覆盖着,那些白色的房屋现在看上去都有点儿发黄。
整个山谷被纯粹的白雪晃得忍无可忍,一直到远去的壁立岩面都是雪光闪烁。在雪的发源地平坦的雪**,长长的舞蹈队列弯弯曲曲地穿过,一路缓缓地摇动着,显摆着,一派橘黄和黑色在移动。重重的鼓声急急地高声落下,在水晶般冰冻的空气里,那些野蛮人高亢地吼着他们的曲子,就像着了魔似的。
她坐在担架上往外看,蓝色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眼睛下是用了麻醉药后的苍白倦容。她知道她就要死了,就在这闪烁的白雪中,在这些奢侈的野蛮人的手里。她盯着上苍蓝色的火焰,在那之下是被刀削过的沉重的山体,她想着:“我已经死了。把已经死去的我过渡到很快又要死去,这有什么区别呢?”可她心里还是觉得心烦意乱,觉得不舒服。
那个奇怪的队列拖拖拉拉地走着,不断地跳着舞,慢慢地穿过了平坦的雪地,然后进入了松树林中的山坡。她看到那些铜黑色的男人在踩着舞步往前走,穿行在铜灰色的树干之间。最后,她自己也在晃晃****的担架上进入了松林。
他们往上走啊走啊,穿过了林中雪地,经过那些一流的发暗的竖井,竖井的红铜皮已经剥落。那个舞蹈队列一路踩着舞步沙沙作响地摇晃着,向前移动着,踏入了森林深处,踏入了大山深处。他们沿着一个河床行走,水的源头结了冰,小河是干的,就像夏天那样。这儿有着昏暗、红铜色的柳树丛,柳树枝条像蓬乱的头发,也有苍白的山杨树林,在雪地上看着冰冷吓人。然后就是一块块凸出来的深色岩石。
最后,她看出跳舞的人不再往前走了。鼓声离她越来越近,好像到了一个野兽的秘密藏身处。跟着,穿过树丛,她眼前出现了一块奇异的四面环山的平地。
那里迎面就是一块巨大的凹陷进去的岩石壁,在它前方的尽头挂着巨大的长牙一般滴水的冰柱。冰柱是从上面的悬崖上倾泻而下,它就竖在那儿,定定地在那儿,从上天滴着水,往下差不多够到那块凹陷进去的岩石下必有的河水的小水潭了,可小水潭里是干的。
跳舞的人已经在枯水的小水潭两边站成了两行,继续不间歇地跳舞,以那些树丛当背景。
然而,她所感觉到的就是那根从上面昏暗的悬崖边上倒悬下来的冰峰尖牙,她看到,在这个巨大的绞索似的冰柱后面,祭司们豹子一样的身影正在那个凹进去的悬崖壁面上爬着,往峭壁半腰上的一个洞口上爬,那儿有一个像是钻出来的空洞,一个昏暗的凹口洞穴。
她还没反应上来,抬她担架的人就东倒西歪地找着踏脚的地方,爬上了那块岩石。她也到了那个冰柱的后面。那冰柱吊在那儿,像没有摊开的水帘,悬挂着巨大的长牙。离她不远的上方,就是那个凹陷在岩石深处的洞穴口。她摇摇晃晃地往那儿上走,留神看着那个洞口。
那些祭司都在洞穴平台上站着,等在那儿,穿着他们饰有绚丽羽毛和穗穗的袍子,看着她给抬上来,还有两个人俯身为抬担架的搭了把手。最终,她来到了洞穴的平台上,在倒悬的冰柱之后,四面环山的平地上方,在他们底下,平地的树丛中,男人们在跳着舞,全村人都静静地聚集在那儿。
太阳正在午后的天空斜斜地落下,在左手边。她知道,这是一年中最短的一天,也是她人生的最后一天。他们让她面对灿烂光辉的冰柱站着,那冰柱绝妙地悬挂而下,定定的,在她面前,与她相望。
有某种信号发出,下面的舞蹈终止了。现场一片肃静。她喝了一点儿给她准备的饮料,接着,两个祭司脱去了她的斗篷和小束腰外衣,她苍白得不可思议,站在那儿,在那些祭司火红的长袍之间,离冰柱和下面那些黑漆漆面孔的人更往后的地方。下面的人群发出了低沉、野性的叫喊,然后祭司就把她转过身去,她就背朝空旷的世界站着,长长的金发对着下面的人群,他们又发出了喊叫。
她面朝着洞穴,里面有一堆燃烧的火,洞穴深处火光闪烁。四个祭司已经脱去了长袍,几乎和她一样**着身体。他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壮汉,一直垂着他们黑漆漆的着了色的脸。
那个最老最老的祭司带着熏香盆从火那边走过来,他**着身体,露着粗野的狂喜劲儿。他用香熏了他手中的祭品,同时用空洞的声音吟诵着什么。从他后面又过来了一个脱了长袍的祭司,手里拿着两把燧石刀。
她用香熏好之后,他们把她放在一块巨大平整的石头上,四个壮汉抓住她伸开的胳膊和双腿。那个老人站在后面,像一个骷髅披着昏暗的亮皮,手上拿着一把刀,眼睛呆呆地盯着太阳,在他身后还有另一个**身体的祭司,手里也拿着刀。
她没什么感觉,尽管她知道所有要发生的事。她转过脸朝着天空,看着那黄黄的太阳,太阳还在下落。那倒悬的冰柱在她和太阳之间像一个阴魂。她意识到,那黄色的光线还只洒满一半的洞穴,还没有射到漏斗形状的洞穴那头儿有火的祭坛那边。
是的,那太阳的光线正一点点地不知不觉地挨着转过来,光线变得越红,就刺入得越深。当火红的太阳就要落下时,光线就会完全刺穿倒悬的冰柱,射入洞穴的最深处。
她现在知道这就是那些男人所要等待的时辰。甚至那些弯腰往下按住她的人也转过身去,他们的黑眼睛注视着太阳,闪闪发光,敬畏又热切,满怀着渴望。那个年长的酋长的黑眼睛像黑玻璃球似的呆呆地盯着太阳,好像什么也看不见,可又露出对那个正在变红的冬日行星的某种可怕的回应。所有的祭司的眼睛都闪闪发光,盯着那个正在下沉的星球,在冰冷的沉默之中,在那个染红了天的冬日的下午。
他们很焦急,非常焦急,也很凶残。他们的凶残里想望着什么,他们在等待那个时辰。他们的凶残就要立即跃入一种神秘的胜利的狂欢。可他们就是焦急。
只有那个最年长的人眼里没有流露焦虑。那双漆黑的眼睛在那儿呆呆地盯着,就像什么也看不见,注视着太阳,察看远处的那个太阳。而在这双漆黑、空洞而又专注的眼睛里存有一种力量——一种极为抽象、遥远的力量,但是,这种力量高深,能进入地球心脏的深处,也能进入太阳心脏的深处。他一动不动地望着,一直要到那个红彤彤的太阳将他的光线穿透那根冰柱。到那时,这个老者就会动手了结,刺入要害,完成对神的献祭,获得权力和力量。
这想必是人所掌握的、人种延续的控制力。
【注释】
[1]厄尔巴索,美国得克萨斯州一城市。
[2]索诺拉,墨西哥北部一省,濒临加利福尼亚湾。
[3]a托雷翁,墨西哥中部一城市。
[4]阿兹特克人的王族。
[5]阿兹特克人,是墨西哥人数最多的一支印第安人。中心在墨西哥的特诺奇。多信天主教和众神,如太阳神、月亮神等。
[6]中南美国家用作披肩的毛毯。
[7]“弥尼,弥尼,提克勒,乌法珥新”,出自《旧约·但以理书》。但以理说的是神的旨意。弥尼——神已算出你的王位已告完结;提克勒——你在天秤里的分量无足轻重;乌法珥新——你的国家就要分裂,归于玛代人和波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