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蓝鸟(第1页)
两只蓝鸟
邱益鸿译
有一个女子很爱丈夫,却无法与他共同生活。做丈夫的对妻子亦情有独钟,可是一样无法与妻子朝夕相处。夫妻俩年纪尚不及四十岁,长得皆一表人才。两个人都愿意设身处地替对方着想,虽然看似奇怪,但双方都觉得这场婚姻会维持一生一世。他俩了解彼此胜于了解他人,觉得对方比他人更懂得自己。
可惜他们却不能共居一室。平日里夫妻俩各处一地,相隔数千里之遥。然而,坐在灰蒙蒙的英格兰的他,抑郁地独善其身,内心深处一清二楚,虽然妻子此刻正在南部阳光下同他人打情骂俏,其实心里极其渴望对他坚贞不渝。而为人妻的她呢,坐在望海的露台上,啜饮着鸡尾酒,嘲讽的灰色眼睛落在爱慕者那张黑黝黝的脸庞上,虽然她真心喜欢他,但头脑里萦绕的却是年轻英俊的丈夫那棱角分明的眉眼,心里想的是他吩咐秘书做事的模样:口气温和又自信,深知对方肯定会对自己言听计从。
他的秘书自然对他十分崇拜。她非常能干,年纪不大,模样周正。她崇拜他。不过他的手下没有一个不崇拜他的,特别是女下属,男的手下可能是装样子的。
当一个男人拥有一个崇拜他的秘书,而你又是他的妻子,你该怎么办?他俩之间没有一点“不对”之处——言下之意无须挑明!没有任何人们所说的越轨行为,可以给他们钉上通奸的铜钉。没有,绝对没有!他们不过就是年轻的老板和秘书而已。他向她口述文稿,她替他卖命,崇拜他,整个情况就这么清清白白。
他并不“崇拜”她。男人没有必要崇拜自己的秘书。可是他离不开她。“我只不过依赖雷克索尔小姐罢了。”但他永远都不能依赖他的妻子。有一件事情他终究还是明白过来了:他的妻子并不想被人依赖。
就这样,他俩始终是朋友,是那种夫妻一场过彼此熟悉到心照不宣的朋友。通常他俩每年都会一起外出度一次假。要是他们不是夫妻,俩人都会觉得对方有趣而性感。可是他们已经结婚了,而且结婚十几年,最近三四年已经无法同起同睡,这一情况破坏了他俩的心境。俩人都在暗暗埋怨对方。
可是,夫妻俩都非常通情达理。做丈夫的胸襟宽广,不管妻子欠下多少风流债,他依然真心实意地体贴她、尊重她。那些风流韵事是她摩登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总之,我得生活。我不能就因为咱俩过不到一处,就在五分钟之内变成一根盐柱[1]!要我这样的女人变成盐柱,得耗去好几年的功夫。至少我希望这样!”
“就是!”他应道:“就是!说什么都得把它们放进卤水里泡泡,成型之前,先做成腌黄瓜。这就是我的建议。”
他这人就是这样:聪明绝顶,高深莫测。对他说的“腌黄瓜”,她多少还能琢磨出点意思来,可是那个“成型”指的是什么呢?
他是不是想说,他本人已经在卤水里泡够了,没有必要再浸泡了,否则会使他走了味儿?他是这个意思吗?那么她呢?难不成她就是他眼中的卤水和腌缸?
当一个男人异常聪明,深不可测,想法又总是有点儿离奇古怪时,你决计摸不着他的嘴到底有多厉害。他的想法怪得叫人拍案叫绝!那张上唇长长的嘴灵活又自负,轻轻撅着,别提多么自以为是!不过,像他那样英俊、清楚、富有表现力的年轻人怎么能不自以为是?都是女人把他捧成这样的。
哎呀,女人啊!如果没有别的女人,男人是多么妙不可言啊!
同样,如果没有别的男人,女人又是多么妙不可言啊!最好的女人莫过于秘书啦。她可能会有个丈夫,可是与一个老板,或上司,或对你口述文稿、而你得一字不漏记下再打印出来的人相比,丈夫又算个什么人物。试想一下,哪个当妻子的会把丈夫对她说的话记下来。可是换成秘书呢?就连他的每个“这个”“那个”她都会永远保留。相比之下,她们能不是蜜渍的紫罗兰吗?!
这么说来,在南方的阳光下寻欢作乐并不算过分,因为你知道,在北方那个本应是你家的地方,你所仰慕的丈夫正在对他的秘书口授文稿,而这个秘书你根本就瞧不上眼,恨都不屑一恨,有的只是几分嫌弃,虽然你不否认她身上也有优点。可是,当眼中跑进了沙子,当心头另有他事,寻欢作乐的时候也是意兴阑珊的。
怎么办呢?做丈夫的当然没有要妻子走。
“你有了秘书和工作,”她说:“已经没有我的位置啦。”
“卧室和客厅全归你,”他回答说:“还有花园,半辆车子。不过,千万别委屈自己,你觉得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这样的话,”她说:“我就到南方去过冬。”
“行啊!”他说:“在那儿你一向挺开心的。”
“我是挺开心。”她应道。
他们分开了,心头都有点郁闷,也带有几许希冀。她前去寻她的风流韵事了,那些乐子就像助理牧师的鸡蛋[2],有一部分是极好的。而他呢,便一心扑到了工作上。他嘴上说讨厌工作,可是除了工作他什么也不干。一天工作十到十一个小时。自己当老板就这个滋味!
冬天慢慢过去了,春天又来了,燕子开始飞往家园,或者说南燕北飞。她已经像这样在这里过了好几个冬了。可是,这个冬天真的很难熬。这位风流女子眼里的沙子越眨越深。那些黝黑的脸庞黝黑如故,冰镇鸡尾酒照常使脸上春光满面。她拼命眨着眼睛,想除掉眼中的那粒沙子,可惜白费功夫。坐在挂满香果的金合欢树下,她想象着她的丈夫正在他的书房里,那位利索能干但相貌平平的小秘书不停地记录他说的话。
“男人怎么就受得了!她虽然是个相貌平平的小东西,可怎么就受得了!真叫人想不通。”妻子大声反问自己。
她是指丈夫每天对秘书口授文稿,两个人一天要在一起度过十个小时,就他俩,两个人之间就只有一支笔和一大堆话语。
怎么办呢?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发糟糕。那个小秘书把她的母亲和妹妹也领进了屋里。母亲像是个厨师兼管家,妹妹像是个高级女佣——是个干洗洗烫烫这类活的能手,照管“他的”衣服,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安排。她的老母亲是个顶呱呱的厨师,妹妹则身兼数职:周到的贴身仆人,理想的洗衣工,高级侍女和饭桌边的服务生。在某种意义上,这样的安排非常经济实惠。她们对他的事情了如指掌。每当债主逼债的时候,他的秘书就会飞快地赶进城去,而她总能摆平他的债务危机。
“他”当然是债台高筑,正在努力还债。即使他是童话中那个能叫蚂蚁帮忙的王子,也不见得有这样一个秘书和她的家人跟在身边幸运。她们几乎分文不取,可是每天似乎都能施展变出面包和鱼的神迹[3]。
“她”当然是个爱丈夫的妻子,但也弄得他债务缠身,如今仍然是个花钱的主子。不过,她要是回到“家”里,秘书一家待她毕恭毕敬,伺候得非常周到。东征而归的十字军骑士也得不到更高的待遇了。她觉得就像伊丽莎白女王驾临肯尼尔沃思[4],访问她的忠实臣民。不过,说不定人家心里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她快点打包!
但是,她们一再叫她“别走!别走!”她们天天等啊盼啊祈祷她回来。她们一直巴望她能在这里当家做主,因为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是“他”的妻子。哎哟,“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他的光环就像一只桶,悬在她的头上。
那位厨师母亲身份太低,所以就由作为高级女侍的女儿前来听候旨意。
“吉太太,明天午饭和晚饭您怎么安排?”
“你们平时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