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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依(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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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又一周过去了。他还是那么孤独,精神始终摇摆不定,一会儿站在死亡这一边,一会儿又站到了活命的那一侧,来回没个消停。真正让他难受的是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无话可说,感到自己什么都不是。有时候他拼命在街上跑,好像疯了一样。有时候他是真的疯了。眼前的一切似真似幻,让他喘不过气来。有时候他站在酒吧的吧台前,叫一杯酒喝。可一切却又突如其来地远离了自己。酒吧女招待的脸,开怀畅饮的酒徒,脏兮兮的红色木头吧台,还有上面自己的酒杯,都好像离得很远。自己和它们之间隔着什么东西,让他感觉十分疏离。他不想要这些人和东西接近自己,他不想要自己的酒了。于是他倏然转头离开。在门槛边他站住了,看着外面灯火通明的街道。他不属于那里,也融不进去。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他。灯下这忙忙碌碌的一切都是那么遥不可及,仿佛跟他分属两个世界。他觉得自己摸不到那路灯的柱子,即便伸出手去也只是徒劳。他不知道能去哪里。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容身,退回酒吧,或是往前走?都不行。他感觉自己要窒息了。这天下没有他可去的地方。心里的压力在积聚,他觉得自己就要垮了。

“不行。”他说道,不顾一切地回转头,继续喝酒去了。有时候酒精能让他心情舒缓,有时候只会让痛苦变本加厉。他顺着路跑下去。他就这么一直焦躁地去去这里,又去去那里,所有地方都光顾过了。他下定决心要继续画画,可是才落下去六笔,就对手中的铅笔深恶痛绝,起身逃了出去,跑进酒吧里。在那儿他可以打打牌,打打台球,要么就是跟酒吧女招待调调情,尽管后者对他来说跟她手里铜做的酒泵没有什么两样。

他现在形销骨立,双颊深陷。他从来不去看自己的样子,更不敢在镜子里和自己对视。他只想逃离自己,然而却孤助无依。绝望之中他想起了米兰,也许——也许——?

之后一个周日的晚上,他碰巧进了唯一神教派的教堂。大家起立唱第二首赞美诗的时候他发现米兰就在前面。灯光照在她的下唇上。她恬静地唱着诗,好像心满意足似的,至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如此。她的希望在于天堂,而非人世。她所有的安宁和活力都好像寄托在死后的世界。看着她的样子,他心里涌动起一股强烈的暖意。她歌唱的时候仿佛正在渴慕着那神秘的世界和她会在那里得到的慰藉。他把希望放在了她身上,一心盼着布道早点结束,这样就可以跟她说话了。

人群裹着她往外走,经过了他的身前。他差点就能碰到她了,可她却懵然未觉。他看见她黑色卷发下的后颈,颜色深深的,看上去是那么地恭顺。他愿意把自己交到她手里。她比自己更好,更强大。他可以靠她撑下去。

她离开了教堂,继续在人群中往前走,一边神飞天外,一如以往那样。在人群中她总是如此神思不属,和周遭格格不入。他走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她吓了一跳,拼命挣开来,那大大的褐色眸子在惊恐之下睁得溜圆,看到是他,才渐渐缓过来,以问询的目光打量着他。他微微躲闪着,不敢看她。

“我刚才不知道——”她支吾道。

“我也没想到。”他说道。

他扭开头去。刚才腾上心头的希望之火又渐渐熄灭。

“你到城里做什么来着?”他问道。

“我在表妹安妮那里住呢。”

“哈!一直住在那儿吗?”

“没有,就住到明天。”

“你现在马上就要回去吗?”

她看了他一眼,然后把脸藏在帽檐下。

“不是,”她说道,“不是的,不用马上回。”

他转身往外走。他们穿过教堂里出来的人群。圣玛丽教堂的管风琴还在低吟。黑色的身影不断走过亮堂的门口,一批批下了台阶。教堂彩色的窗子在茫茫夜色中尤其显眼。远远看去,整个教堂就像是悬在空中的大灯笼一般。他们沿着空石街往下走,之后上了去特伦特桥的电车。

“你跟我吃晚饭就好。”他说道,“然后我会把你送回去。”

“那好啊。”她答道,声音低哑。

电车上两个人基本没说话。桥下,满溢的特伦特河暗沉沉地流淌着,往考维克那里看去已经是漆黑一片的夜了。他住在沙洲路上。那里是城市光秃秃的一角,外面就是河边的绿地,再远处可以望见斯奈顿隐修寺和考维克森林在陡坡上延伸出来的一小块树林。洪水已经退去。左边就是沉默的河流和无边的黑暗。他们心里不由得害怕起来,便急急地沿着右边的房子赶路。

晚餐摆好了。他把窗帘拉上。桌上摆了一盆插花,是小苍兰和大红的银莲花。她低下头去闻了闻,然后一边用指尖抚摸着花朵,一边抬起头看着他说道:

“这花真美,是吧?”

“嗯,”他说道,“你喝什么?咖啡?”

“好啊。”她说道。

“那你稍等。”

他进了厨房。

米兰放下了自己的东西,开始打量起四周来。房间里空****的,透着冷峻。墙壁上挂着她、克拉拉和安妮的照片。她瞄了眼画板,瞧他都在画些什么,结果上面只有几条线,什么也看不出来。她又去瞧他都在看什么书。显然只是一本普通的小说。书架上摆着信,有些是安妮和亚瑟的,有些是别的男人的,还有些来自她不认识的人。他摸过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些跟他个人没什么关联的,她都怀着极大的兴趣一一翻过去,细细地咂摸着。他跟她分开的时间太久了,她想重新再认识他,了解他现在的情况和想法。可是房间里的东西都没有太大帮助,一切都很冷硬漠然,让她感到悲从中来。

他端着咖啡回来的时候她正在好奇地翻着他的素描本。

“里边没什么新东西。”他说道,“都没什么意思。”

他把盘子放下,在她肩后瞧着自己的作品。她慢慢地一页页看过去,一点细节都不肯放过。

她的目光在一幅素描上停留了一会儿。“哈!”他叫了出来,“我都忘了这幅了。还不错,是吧?”

“嗯,”她说道,“这画我不是很理解。”

他从她手中拿过素描本,开始讲解起来。讲到一半,他不由得又奇怪地叫了一声,显得又惊又喜。

“这画里还真有些不错的东西呢。”他说道。

“很不错。”她郑重地答道。

他能觉察到她对自己作品的兴趣。这并不新鲜,不过这兴趣是纯粹对作品而言还是针对他本人的呢?为什么她总是对作品中表现出来的自己感到浓厚的兴趣呢?

他们坐了下来,开始用晚饭。

“另外,”他说道,“我好像听说你要开始挣钱养活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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