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受教(第5页)
我给她摘了几束琼花果,那透明的浆果像红宝石似的。她拿果子在嘴上脸上轻拂,爱抚它们,然后自言自语道:“我一直都想把红果子插在头发上来着。”
她把头上围着的披巾搭在肩膀上,露出一头蓬松的乌丝,短短的,柔柔的,到处打着微卷。她把带着果子的枝条插在发簪下,因为头发不长,也不密实,插不住。黑色迷雾般的卷发中顿时闪烁出点点红光。她笑盈盈地睁大了眼睛朝我看来。我感觉笑意在她眼里化开,就转身拔起一株长着金黄叶片、缠在树篱上的田旋花,编成个花冠给她。
“给你加冕!”我说道。
她扬起头来,笑声在嗓间低低回**。
“啥!”她心神激**,鼓起所有勇气,不顾一切地问道。
“你既不像丰收女神蔻洛尔,也不像酒神巴克斯的女祭司[4],从你的眼里总能看到你的心灵,诚挚而又迷茫的心灵。”
笑声顿止,她又像平时一般严肃起来,静静地望着我等待下文。
“你就是爱德华·伯恩·琼斯[5]笔下的少女,眼里阴影重重,却并不讨厌自己的烦恼。你觉得苹果的果肉一文不值,真正在意的只是代表永恒的果核。你真该抓住自己的苹果,享受果肉,而把果核扔得远远的。”
她忧郁地看着我,并不清楚我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却坚信我说得有道理。我经常冒出一些让她不着边际的话,可她总是相信我说得在理。她俯下身,花冠从头上掉了下来,头发上仅余一枝浆果。我们四周的地上散满了裂成四瓣的山毛榉果实,橙红的落叶上到处都是掉出来的小小锥形坚果,样子古色古香,很是奇特。艾米莉拢来几颗坚果。
“我可喜欢山毛榉的果子啦。”她说道,“见到它们,老是会想起小时候,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掉眼泪。那时候没吃早饭就跑出去捡山毛榉的果子,晚饭前把它们串成项链,第二天戴去上学,大家都眼馋得要命!有一条山毛榉果子的项链就乐翻天了,现在整个秋天能给你的快乐不过如此。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现在长大了,就再难体会这种纯粹的快乐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望着地面,不断捡起果实来。
“里面都有坚果吗?”我问道。
“不太有,这个,这个里面有两个,三个。你拿着吧,没事,我无所谓。”
我拿起一颗坚果,剥掉外面褐色的硬皮,交给她。她拿了过去,微张了下嘴,没有出声,抬眼看着我。有些人到哪里都带来喜庆,可另外有些人天生忧郁,走到哪里,哪里就一片愁云惨淡。这样的人自称:“只有悲伤才是真实的。美是由笼着面纱的灰色忧郁天使一点点创造出来的。悲伤就是美,就是至高无上的天恩。”他们的眼神、语气,到处都透着忧郁。艾米莉就是这样的人。我为此着迷,然而又时时要反抗这种忧伤。
我们顺着大路往前走,头上是古老的山毛榉,脚下是柔顺的草皮。山坡上长满了长长短短的蓟草和粗草,现在已经落在身后。很快我们就看到了养狗场。这红色的老旧养狗场在拜伦勋爵[6]那时候也算远近闻名,现在一片荒芜,杂草丛生。屋子的窗户都加了木栏,上面布满灰尘,看上去乌突突的。其实这些木栏已经毫无用处,再也没有什么牲畜、狗或者人会从这些窗户进出。三栋房子里只有一栋还有人住。门外有一条木渠接引清澈的溪水流入一道石槽中。
“你过来下。”我对艾米莉道,“我给你把裙子后面系好。”
“刚才脱开来啦?”她问道,赶忙转头去看,脸上顿时泛起红晕。
我正在帮她系裙子,一个女孩走出房子,手里拿着个黑色的水壶还有一个茶杯。看到我在干的事情,她吃惊不已,站在那里目瞪口呆,自己本来要做什么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莎拉·安,莎拉·安!”屋里传来一个声音,“你到底回不回来了?回来把门关上!”
莎拉·安赶紧往水壶里倒了几杯水,然后把两个器皿放在地下,抱住自己光裸的胳膊取暖。她身上穿的主要是条连衣裙,上面是灰色的紧身胸衣,下面是红色的法兰绒裙子,破破烂烂的。黑色的头发胡乱编了几条辫子,散在肩膀上。
“咱们可得进去。”我说道,走近那个女孩。她却匆匆抓起水壶,跑进屋去,嘴里喊道:“哎呀,妈妈!”
一个妇人走到门口,衬衫外面松松垮垮地搭了件罩衫,像是男式睡衣一般,一个**就挂在罩衫外。她显然是刚起床,红褐色的头发灰突突乱糟糟的,裙子的褶子里还抓着个黑乎乎的小孩子,身上的衣服短得要命。他长着一双大大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们看,这也是他脸上唯一没有沾满鸡蛋和果酱的部位了。妇人的蓝眼睛呆滞地望着我们,无声地询问来意。我告诉她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快进来快进来。”她说道。“不过家里乱得很,没法看。小孩子才刚起来没多久。你给我进去,比利,你身上啥都没穿!”
我们进了门,把忘在外面的水壶盖一并带上。厨房很大,里面却极其简陋,只有一大群孩子在闹腾。最大的女孩子十二岁左右,正站在那里,一只手烤着一片培根,另一只手拉着睡袍。烤培根的手烫到了,就换一只手,舔舔烫着的指头,让它们凉下来,然后又去拉着睡袍。她的头发也是赤褐色的,盘成一大堆,挂在睡袍外。一个男孩子坐在炉子的钢围栏上,用一片面包去接烤培根流下来的油。“一滴,两滴,三滴,四滴,五滴,六滴。”数到这里,他一口把面包沾满美味肥油的角咬下来,然后换一只手继续。看到我们进门,他赶紧把衬衫往膝盖上拉,结果漏接了几滴油。一个胖胖的婴孩显然是刚刚奶过,放在沙发的坐垫上瞎蹬腿,脸涨得红紫,有个男孩正使劲把面包跟黄油往他嘴里塞。那个母亲急急跑到沙发旁,把手指插进婴孩嗓子里,把面包和黄油都挖了出来,又把他举起来,给他拍背。那婴孩叫出声来,让她大大松了一口气,回头在那个捣蛋鬼的光屁股上狠狠地来了几巴掌。他尖叫起来,看见我们笑他,叫声戛然而止。炉前铺着一块麻袋布,充作毯子,上面坐了个漂亮的小女孩,一边用茶水给木头娃娃洗脸,一边用睡衣擦拭。桌边的高椅上坐着个小男孩,口里吮着一块培根,肥油从他指缝里流出来,顺着黑胳膊直往下淌。一个大点的男孩背上披着张小牛皮,站在大扶手椅上兢兢业业地把茶杯里的渣滓往牛奶盆里倒。母亲夺过牛奶,冲过去揪那个熊孩子,婴儿还一直都挂在身上。
“看我不把你揍个半死!”她叫道。结果那淘气包溜到了桌子下面,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我说,”看那个母亲又把胖乎乎的婴儿放到**上吃奶,我问道,“能借我根毛线针吗?”
“咱们的莎拉·安,问你呢,你的毛衣针哪里去了?”妇人问道,突然疼得龇牙咧嘴,赶紧把手放到吮奶的孩子口里,见我瞧她,便道:“你不知道他咬起来多厉害。嘴里才长了两颗牙而已,咬起来比六根针都厉害。”她蹙起眉头,噘着嘴,对那婴儿说道:“真淘气,真淘气!再这么咬妈妈,以后就不给你奶喝!”
“山姆,我织的东西到哪儿去了,是不是你拿走了?”莎拉·安找了一会儿,遍寻不得,就叫了起来。
“没见过。”钻在桌子底下的山姆答道。
“瞎说,就是你拿的。”母亲说道,看也不看,伸脚在桌下向他踢去。
“都说没见过了!”山姆坚决不认账。
当妈的又提了好几个可能,终于在抽屉背后的一堆叉子跟木头串肉杆里找到了毛线跟针。
“都跟你讲了可能在那里。”母亲略带责备地说道。可莎拉·安此时对母亲的话根本听不进去,因为她的心已经碎了,自己的劳动成果,辛辛苦苦织的给冬天用的羊毛护腕上插了把开塞钻,红色的毛线球上则是扎满了串肉杆。
“我就知道是你,混蛋山姆,”她泣道,“都是你在学什么ABC搞的鬼。”
桌下的山姆[7]沙哑着嗓子沉闷地背诵道:“P就是豪猪[8],全身都是刺,扎进舌头里,刺死大狮子。”
当妈的忍住了没笑出声来,全身乱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