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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003
在离开她以后的第九天,他接到了这样一封信。
掉进井里淹死。只有你,是我无法想象的。我一想到自己过去的为人,一想到我答应你的事,就觉得自己的头脑恐怕有点不正常。我很不愿意承认自己这么早头脑就开始糊涂了,然而事实似乎就是如此。你完全是个陌生人,和我过去所习惯了的一切都非常不同,我们中间好像没有任何共同点。至于爱情,光是这个字眼本身就显得不现实。我甚至连吉尔心目中所想象的爱情是什么意思都完全懂得,我认为我和你的事是绝对不可能的。至于说到去加拿大,我居然会答应你这件事。我那时一定是发疯了。这使我为自己担忧。我很可能做出一些我无法负责任的、非常糊涂的事,最后到疯人院了此一生。在我干了这么多蠢事以后,你一定也认为我只配进疯人院,但是这对我可不是什么愉快的想法。吉尔在这里,谢天谢地,她在这里使我感到神智正常起来,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来。说不定哪天晚上我的枪会走火出事呢。我爱吉尔,她使我觉得又安全又清醒,她亲切地责怪我干了这样的傻事。好吧,我要说的就是,你能同意我们了结这件事吗?我不能嫁给你,而且说真的,假如我觉得这样做是错误的话,我肯定不会做这样的事的。这件事从头到尾是一场大错误。我当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我只能请你宽恕我,并且请你忘记这一切,不要再理我了。你的那张狐皮快要鞣制好了,看起来很不错。假如你能告诉我,你是否还在这个地址,并且为了我和你在一起时我那疯狂的举止,接受我的歉意,今后再也不提这回事,我就把狐皮寄给你。
吉尔向你致以亲切的问候。她的父母都来了,他们要和我们共度圣诞节。
你最真诚的爱伦·玛奇小伙子是正在兵营里刷洗他的背囊时收到这封信的。他咬牙切齿,脸一下子变得煞白,眼圈气得发黄。他什么也说不出,看不见,感觉不到了。他只觉得一股无名怒火从心中燃起。失败了,又失败了。失败了!他要得到那个女人,他下了决心,不得到她决不罢休。他觉得,得到那个女人,是他的劫数,是他的命运,也是他的报酬。她是他在人间的天堂和地狱,他再也不肯到别处去找别的女人了。整个上午他怒气冲冲,挫折引起的狂怒弄得他什么也瞧不见了。假如不是因为他在脑子里酝酿和策划着一次彻底的摊牌,他一定会干出什么疯狂的行动来。他在心底简直想狂吼、想号叫、想咬牙切齿,把手边的东西都摔个粉碎。但是他太聪明了。他知道在他头顶上还压着社会,所以他一定得想条对策。于是他咬紧了牙关,鼻子奇怪地翘起来,像头凶猛的野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整个上午他一肚子怒气,压抑住感情,干着一些需要他干的事情。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班福德。他一点儿不去理会玛奇向他吐露的心事,一点儿也不理会。只有一根刺扎在他的头脑里,使他觉得疼痛。班福德,只有这根刺扎进他的头脑,他的灵魂,他的全身,疼得他快要疯狂了。他非把这根刺拔除不可,他非把班福德这根刺从他的生命里拔掉不可,哪怕他因此而送掉性命。
他怀着这样一个固定的想法,去请二十四小时的假。他知道还没有轮到他休假。他的思想异乎寻常地敏锐。他知道该找谁去请假——他必须去找上尉。可是到哪儿去找上尉呢?那么大的营房,那么大一片木头房子和帐篷,他根本不知道他的上尉在哪里。
他找到军官食堂里。他的上尉正站在那里和另外三个军官说话。亨利在门口立正。
“我可以和贝里曼上尉说句话吗?”上尉跟他是同乡,也是康沃尔地方的人。
“有什么事?”上尉说。
“我能跟您单独谈吗,上尉?”
“有什么事?”上尉说。他并没有要离开他那伙军官的意思。
亨利没有开口,只是望着他的上级军官,足足看了有一分钟。
“您不会拒绝我吧?是吗?”他庄重地说。
“那要看是什么事了。”
“我想请二十四小时的假。”
“不行。你根本不应该开口。”
“我知道我不该。可是我一定得请假。”
“我已经答复你了。”
“请您不要这样一口拒绝我,上尉。”
小伙子非常顽固地站在门口不走,样子有点古怪。从康沃尔来的上尉一下子就注意到这种古怪神色,便精明地打量着他。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他好奇地问。
“我遇到一点儿麻烦,我必须去布卢伯里镇一趟。”
“布卢伯里镇,呃?是去追求姑娘们吧?”
“是的,是一个女人,上尉。”小伙子本来是头稍稍朝前探着站在那里的,讲到这里,他突然脸色变得苍白,或者不如说,变得焦黄。他的嘴唇似乎吐出痛苦的气息来。上尉见了,脸色也变得有点儿苍白。他转过身去。
“去吧,”他说:“不过,看在老天爷分上,千万别给我闯出什么祸来。”
“不会的,上尉,谢谢您。”
他走了。上尉心神不定地喝了一杯杜松子药酒。亨利设法借到一辆自行车。他离开营房已经是正午十二点钟。他得骑六十英里潮湿泥泞的道路。但是他根本没想到要吃点东西,跨上自行车就出发了。
玛奇在农庄上正忙着干一件她已经干了一段时间的活儿。在窝棚尽头的河岸上长着一片苏格兰枞树,在这条河岸上还有一道篱笆,把长满金雀花丛的草地隔成两块。这片枞树最靠边上的一棵完全枯死了——还在夏天,它就枯了,现在它的全部针叶都已枯黄,在空中瑟缩着。这棵树不算很大,而且它完完全全枯死了,所以玛奇下了决心要砍掉它。虽说不允许她们砍掉任何一棵树,但是在薪柴极其匮乏的日子里,这棵树可以提供多么好的木柴啊。
最近一个多星期,她经常去偷偷砍几下树干,隔些时就去砍上五分钟,砍在树干底下挨近地面的地方,好使别人看不出来。她没有用锯,因为只有一个人,使锯太费力了。现在这棵树底部已经豁开了一道大口子,好像只靠它的一根树筋支撑着,随时都会倒下似的,但是它还没有倒下。
这是十二月一个潮湿的下午,将近傍晚,寒冷的雾气已经从树林和峡谷里侵袭过来,暮色也似乎伺机从头顶上压下来。太阳在远处的矮树林顶端消失了,留下一道黄色的余晖。玛奇拿上斧头走到那棵树下。她的斧头砍在树上,发出无力的锵锵声,在冬天的农庄上空激起低低的回声。班福德走出门来。她穿着厚大衣,但是没有戴帽子。她那薄薄的短头发随着松树间和树林里呼啸回响着的风声飞扬起来。
“我怕这棵树会打在棚子上,那我们就得费好大的功夫去修理它。”班福德说。
“噢,我想不会的。”玛奇直起身子,用胳膊擦了擦发热的前额。她的脸涨得通红,眼睛睁得又圆又大,显得有点怪,她张开嘴,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样子很特别,几乎有点儿像兔子。
一个穿着黑大衣、戴着圆顶礼帽的矮胖男人穿过院子晃晃悠悠走过来。他面色微红,胡须雪白,有一双小小的浅蓝色眼睛。他不太老但是很神经质,走起路来迈着小碎步。
“爸爸,您说呢?”班福德说,“您觉得它倒下来会打在棚子上吗?”
“棚子上?不会的。”老头儿说,“它不可能打着棚子,你还不如说它会打着篱笆呢!”
“篱笆一点儿也碍不着。”玛奇扯着她的尖嗓门儿说。
“我又错了!”班福德说。她把一绺乱发从眼睛上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