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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二人(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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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德茵太太这回可是真的受辱不轻。在她看来,这亚美尼亚人就像塞得港上头戴土耳其毡帽贩卖劣质织锦的肥胖的中东人,或者是尼斯港上的那些算不得人、更像虫子一样的小贩儿。被迫同这样的下贱坯子打交道已经够令她恶心的了,可一旦知道他曾是个百万富翁,现在可能会东山再起,她就更感到恶心。她甚至无法碾碎他、消灭他,因为他已经是一堆渣子了,无法碾得更碎。渣子本身已经是被碾碎的、叫人生厌的废物。

不过这看法并非完全公正。他是个胖子,大腿短粗,坐在那儿就像一头癞蛤蟆坐化一样。他的皮肤上像涂了一层脏兮兮的涂料,沉沉的眼睑下目光逼人。而且别人不对他说话他这人就不开口,就像一个奴隶般沉默。

不过他那一头刷子般支棱着的浓厚白发倒很有一种男子气概。那双奇小的手,肤色同样陈旧如涂料,却十分肥厚,富有几分男子气。一双棕色眼睛中凝滞的目光在白睫毛的映衬下透着蛇一样的微妙神情。他很疲惫,但远非垮掉。他一再奋斗、胜利、失败再奋斗,总走背字。他属于被打败的那一类人,他们接受失败,可又以机智讨回胜利。他是儿子的父亲,一家之长,又是一个被打败却无法毁灭的宗族的首领。他并不孤独,因此你无法对他指手画脚。他有的只是一种宗法意识。因此,尽管他谦卑,可他绝不会被毁灭。

在餐桌上他举止谦卑,一点不引人注目,可却透着谦卑人的倨傲。他的举止很优雅,很有点法国味。弗吉尼亚用法文同他闲聊,他则以一种戒备漠然的语气回答着,一说起法文来他就只能摆出这种举止和表情来。波德茵太太能听懂他们的法文,可她说起外文来不流利,所以一张口就说英文。于是那位“软糖”只能拙嘴笨舌地用英文回答她了。他说法文不能怨他,只能怪弗吉尼亚。

他对波德茵太太表现出一派温良恭谦。他时时谦卑地迅速扫一眼波德茵太太,那眼神似乎是在说:“没错!我看出来了!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几乎是个完美的人,品位高尚。”他用鉴赏家和文物商的目光评估着她,挑一下浓粗的白眉毛,似乎是在说:“可是,老天呀,身为女人,你算怎么一回事?你既不是妻子,也不是母亲,又不是情妇;你毫无性别气味,比一个土耳其士兵或一个英国军官还可怕。这世上没哪个男人敢拥抱你。你这个食尸鬼,是阴间的妖怪!”随之他会暗自叨念着神的名字来保佑自己。

另外,他对弗吉尼亚在业务上的无私与精明又是那么了解。她的无私与精明令他着了迷:她在生意场上有着超人的精明之处,可她又表现得那么公正无私。这令他感到好生奇怪,但对他的计划又十分有帮助。他并不能真正地理解英国人,他对他们茫然无知,可与她在一起,他就能找到任何东西的线索,因为她算得上英国人中的尖子,尤其是这些英国官员中,她是个佼佼者。

快六十的人了,他的家在东方很有点根基,他的孙子辈都长大了,因此他很有必要在伦敦住上几年。这个姑娘对他来说十分有用处。她将来能从母亲那儿继承点钱财,虽然现在没什么钱,但他愿意冒一次险,让她成为他生意中的一笔投资;还有这套公寓,着实教他喜欢。他注意到了屋子里显示尊贵的标志,奥巴松地毯上绣着的百合与天鹅确实令他难忘。弗吉尼亚对他说:“母亲把这套房子送我了。”这使他感到稳妥了。最后一点吸引他的是,弗吉尼亚几乎像个处女,或许很纯洁,在他这个以男性为中心的东方人看来,弗吉尼亚就算完全是个处女了。他对英国人那种傻乎乎的少男少女间的性关系知之甚少,那与他那种持久的男性的**求欢全然不同。他迷上了弗吉尼亚,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在肉体上很孤独,人也老了、疲惫了。

弗吉尼亚当然说不清为什么喜欢和阿诺特在一起。她那份精明一接触到实际生活就**然无存,人也变得无比笨拙。她认为他“英俊”,还认为他那戒备淡漠的法语“逗人”。她觉得他在业务上“狡猾”,还发现他长长的白睫毛下那双明亮的黑眼睛颇有“男子汉魅力”。他们常见面,在他住的旅馆里喝茶,有一天还同他一起驾车去了海边。

当他把弗吉尼亚的手握在自己温柔的掌心中,她感到他的手中饱含着抚爱与占有,他向她倾着的身子是那么陌生又实在,她怕得直颤抖,可她无法不由着他这样。“你太瘦了,真是个可爱的小瘦东西,你需要歇息,歇一歇你这朵花才会开放。可怜的小花蕾,变胖点吧。”他用法语这样说着。

她颤抖着,由他握着她的手。这实在是奇特!他是那么陌生而又实在,似乎力气十足。一当他意识到她会屈服于他的力量,他就控制了整个局面,于是他不再犹豫也不再谦卑。他不仅仅是想与她**,还要娶她,他有各种理由这样做。而且他一定要主宰她才行。

他拉过她的手触到他的唇上,似乎以亲吻她瘦干的手来把她的生命融入自己的生命中。“这可怜的孩子累了,她需要休息,需要抚爱和照应。”他仍然说着法文,渐渐靠近了她。她惊恐地仰视他那白睫毛下闪烁着的黑眼睛。他有些倦了,可他顽强地死死回视她,心想她一定会屈服。他的身子靠近了她。一只手轻抚着她的脸,教她把脸贴近自己的胸膛,另一只手抚慰着她的手臂。“亲爱的小东西!亲爱的小东西哟!阿诺特太爱她了!阿诺特爱她!或许她会嫁给她的阿诺特。亲爱的小姑娘,阿诺特会在她的生活中铺满鲜花,让她的生活充满花香,教她心满意足。”

“她会嫁给她的老阿诺特吗?嗯?会嫁给他吗?”他问道,那声音满含着抚慰,同时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

她抬起头望着他:浓厚的白眉毛,疲倦但明亮的眼睛。多么奇特,多么富有喜剧性啊!让他控制着,这多么好笑啊!他的样子看上去有点尴尬。

“我?”她恶作剧般地笑笑。

“是的!”他老练沉静地看着她说。“是的!我会让你满意的,不信就等着瞧吧。”

“你会让我满意!”她莞尔一笑,对他的自信感到有趣。“你真能让我满意吗?”

“我保证!保证做到!你会嫁给我吗?”

“你必须告诉我母亲。”她说着又一次调皮地靠在他的西装马甲上,与此同时他的男性骄傲之心又一次胜利了。

波德茵太太并不知道弗吉尼亚同“软糖”亲密上了,她压根儿就没盯着女儿的活动。那顿重要的晚饭上,她表现得平静而超脱,十分自持。但用过咖啡之后,弗吉尼亚就出了屋,只剩下母亲和“软糖”在一起。波德茵太太并不开口说话,只是用眼睛瞟着这个身着一丝不苟的晚礼服的矮胖子,心想他这样的胖子怎么能像《巴格达的窃贼》[6]中的摊贩那样戴上阿拉伯圆帽,穿上穆斯林马裤。

“你真的喜欢吸水烟筒吗?”她拉长声问。

“水烟筒是什么?”

“像水管子一样的东西。东方人是不是都吸这个?”

对此他只能露出一脸茫然和谦恭,无言以对。她根本不知道他沉静的心中在盘算什么。终于,他开口了。

“夫人,”他说:“我想请求您件事!”

“是吗?干吗不说?”她又拖长声音沉郁地说。

“那好,我就说了。我希望我能有幸娶您的女儿。她同意了。”一阵沉默,随后波德茵太太向他倾过身子,显出一脸的惊奇。“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她问,“再说一遍!”

“我希望我能有幸娶你的女儿。她同意嫁给我了。”

说着,他那黑亮的眼睛凝视了她片刻,随即目光又飘移开去。她仍倾着身子,死死盯住他,像着魔一般凝固住了。她身上佩戴着粉红的宝石饰物,但在他看来那肯定是人造的,很一般。

“你是说她同意嫁给你了?”那边又传来沉郁而遥远的拖腔。“夫人,我认为是这样的。”他说着鞠了一躬。

“还是等她回来再说吧。”她说完后直起了身子。

又沉默了。她自顾盯着房顶。他则仔细地环视屋中的家具和镶着象牙内层的陈列橱中的瓷器。

“我可以通过法律手续把五千英镑授给弗吉尼亚小姐,夫人。”他说。“她会把这座公寓和公寓中的财产一并当陪嫁带过来,我说得对吗?”

弗吉尼亚进屋时,波德茵太太眼睛仍然盯着天花板,她已经变得铁石心肠了。弗吉尼亚看看她,却冲阿诺特说:“阿诺特,喝杯威士忌苏打水吗?”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同她站在一起,他又宽又胖,一头白发,心中暗自害怕。瓶中的苏打水发出嘶嘶的声音。他们又回到椅子上坐下。

“阿诺特同您谈过了,妈?”弗吉尼亚问。

波德茵太太直挺挺坐起来,一双猫头鹰般的大眼睛凶残地盯住弗吉尼亚,令弗吉尼亚十分恐惧不安。母亲确实受了伤害。

“弗吉尼亚,你愿意嫁给这个,呃,东方绅士,是吗?”波德茵太太慢吞吞地问。

“没错儿,妈,一点不错。”弗吉尼亚轻柔地调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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