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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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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来你父亲不能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她用冷漠、精灵般无动于衷的眼神看看问话者,说:

“没有,我从来没想过这个。”

在伦敦她有一座小巧玲珑、优雅的房子,另一座在康涅狄克,尽管小,但很完美,每一处房屋都有一位忠诚的看护人守着。她有两个家可以选择住,她认识很多有趣的文艺界人士,她还需要什么呢?

光阴荏苒,对此她毫无察觉。她就像毫无性感可言的仙女,所以她没有变样,都三十三岁的人了,看上去才二十三岁的样子。

可她父亲变老了,越变越古怪。现在,他一在家里发狂,她就得监护着他,这成了她的任务。他一生中最后的三年是在康涅狄克的家中度过的。他变得太陌生了,有时他发起狂来那股疯劲几乎把这小公主置于死地。肉体的狂暴太让她害怕了,几乎要让她心碎。不过她找到了一位比她小几岁、受过良好教育、性情敏感的女人来,给这疯老头子做护士和伴儿。这样,老头子发疯的事从来没有外扬。这位小姐名叫肯明斯,她对小公主怀着忠心,又对这位英俊、谦恭的白发老人怀有特殊的感情,那感情中掺杂着爱情。那老人从来都意识不到自己在发疯。

公主三十八岁那年她父亲过世了。她还没变样儿,仍然那么娇小,像一朵尊贵但无味的花朵。她那头柔软的棕发很像海狸毛,剪得短短的,柔软蓬松地包着红苹果花一样的脸蛋,再加上那弯弓似的鼻子,她真像一个古佛罗伦萨画像上傲慢的人儿。她的声音、举止和风度都是娴静的,她就像一朵开在阴影里的花。她那双蓝眼睛显示出这位公主挑战的神态,那种挑战是她固有的,一眼就看得出,随着年龄的增长,几乎变成一副嘲讽的神情。她是公主,嘲讽地观望着这个没有王子的世界。

她父亲的死让她松了一口气,同时似乎一切都从她身边消失了,像蒸汽一样蒸发了。她一直住在温室里,被她父亲的狂气熏陶着,突然,这座温室被移走了,她被置身于阴冷、广漠、庸俗的旷野里。

她怎么办?她似乎面临着绝对的虚无。只有肯明斯小姐分享着她的秘密,几乎也分享着她对她父亲的**。事实上,公主感到她对自己那发狂的父亲所怀有的**在过去几年中大部分奇妙地转移给了恰洛特·肯明斯小姐。现在,肯明斯小姐成了装有对这死人的**的容器,而她,公主本人则成了一只空空如也的容器了。

她是世界这座仓库中一只空洞的容器。

她怎么办?她觉得,既然她不能像酒一样从拔去塞子的瓶子里蒸发得一干二净,她就必须做点什么。她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这种使命感呢。从来,从来她没有感到她必须做点什么,她原来以为那是庸俗人的事。

她爸爸一死,她才发现自己已濒临芸芸众生的边缘,像他们一样必须要做点什么了。这有点让人抹不开面子,她感到自己变俗了。同时,她发现她开始用狡狯的眼光看男人了:那是求偶的眼光。倒不是说她突然对男人发生了兴趣或者说被他们吸引了。不,她仍然没有对活生生的他们产生兴趣,也没在生命上被他们吸引。但是,结婚,这个特殊的抽象概念对她产生了一种魔力。她认为,抽象地说,结婚是她必须做的事,这意味着她与一个她了解的男人结合。她知道所有这些事实。可是男人似乎是她头脑中的产物而不是男人本身,不是一个人。

她父亲死在她三十八岁那个夏天,在她生日的一个月后。一切都料理清了之后,很明显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旅游,和肯明斯小姐结伴出游。这两位女子相互很了解,很亲密,不过还不够亲密无间,她们之间本能地保持着一段距离。肯明斯小姐来自费城,出身于书香门第,聪明但游历不广。她比公主小四岁,完全把自己当成“夫人”的小妹妹了。她对公主怀有一种**的崇拜,在她眼里,公主是不能用年龄和时间来衡量的。一看到柜子里公主那一排排娇美雅观的小鞋子,她心头就禁不住漾起一股柔情,一种敬畏油然而生。

肯明斯也是处女,可她那棕色的眼睛却露出惊恐困惑的眼神。她皮肤苍白洁净,身段很好,但表情茫然。相比之下,公主的表情倒显出文艺复兴时代的庄严来,这有些不可思议。肯明斯小姐的声音是又轻又低,几乎接近于耳语,这是在柯林·厄克特屋里养成的。但这轻低的声音有点沙哑。

公主不想去欧洲,她打算往西走。既然父亲已去世,她打算一直朝西走。毫无疑问是沿着帝国的边界地带向西,很快就到了太平洋沿岸,走入蜂拥的海水浴人群中。

不,不要太平洋海岸,她不去那儿了,要去西南,那里还不算太庸俗。她要去新墨西哥。

八月底她和肯明斯小姐一起到了塞罗·库多农场,这时人们开始回东部了。牧场在大山脚下四英里开外的地方,一条沙漠中的小溪从这里流过,这里离印第安人居住区圣克里斯特堡有一英里远。这座农场是富人们的去处,公主和肯明斯小姐一天要付三十美元。但她是自己单住在果园的苹果树丛中的一间小屋里,还雇了一位优秀的厨师侍候着自己。不过,晚饭她们要到大酒店中去吃,这位公主仍然想着结婚这件事儿。

塞罗·库多农场的来客中没有穷人,除此之外形形色色的人都有,都是有钱人,不少人还挺罗曼蒂克呢。有些人很有魅力,有的很俗气,那些电影界人士俗气中不乏优雅,还算有魅力,还有不少犹太人。公主不喜欢犹太人,尽管通常跟他们聊天是最有趣的。所以她就跟犹太人聊天儿,和艺术家一起作画,同高等学校的年轻人一起骑马出游,总的来说很享受。但是她觉得自己是离了水的鱼,投错了林的鸟。结婚还仍然是个抽象的概念,她还不能把结婚这个词同这些年轻男人连在一起,甚至不能同他们中的佼佼者连在一起。

公主鲜艳的丹唇,娴静的神态,娇嫩的、处女的纯洁容颜,让她看上去就像二十五岁,决不会比这大了。只是她的眼神太单调了,让人感到有些失望。当她不得不写明自己的年龄时,她就写二十八岁,那个“2”字写得不很清楚,但不会让人认为是“3”。

男人们暗示要跟她结婚,特别是那些大学生们隔着老远就对她有所表示。可一看到公主那讥讽的目光,他们就认输了。她觉得他们太荒唐,太可笑,有点无礼。

唯一唤起她兴趣的是一名姓罗麦洛的导游——多明戈·罗麦洛。罗麦洛十年前以两千美元的价格把这农场卖给威基森。卖掉农场后他就远走高飞了,后来又返回来。他是老罗麦洛的儿子,父亲是这个西班牙家族里最后一个拥有圣克里斯特堡周围方圆数英里土地的人。可是,白人的到来、经营众多羊群的破产,还有那能够战胜一切人的惰性,毁灭了大山脚下沙漠中的罗麦洛家族,到了最后这一代,他们变成了一群墨西哥农民。

多明戈这个继承人花完了那两千美元,就靠给白人干活谋生了。他三十来岁,高高的个头,沉静的双唇紧紧地闭着,黑眼睛沉郁地扫视着别人。从背影看,他体格强壮,身材曲线自然,脖子的肤色很深但形状很漂亮,是充满了活力的一个人。可是他的脸太长,脸色阴沉,几乎有点凶恶,一脸的空虚,这是这个地区墨西哥人的特点。他们看上去强壮健康,欢笑着相互揶揄,可他们的体魄及他们的本性却似乎是静止的,好像他们的力量无处发泄一样。他们的脸因为阴郁而显得变形了,似乎没有生存的意义,更没什么激进的味道。他们要么是在等死,要么就是在等待什么来激起他们的热情和希望。不少双黑眼睛中有一种奇特的、魂牵梦绕般的秘密,忧郁而且令人厌恶,看上去就像那些自行鞭笞肉体者一样[6]。他们在自我折磨和死之崇拜中找到了生存的意义。他们不能从自己生长于斯的广袤美丽但又有惩罚性的大自然中获得积极的意义,于是就折磨自己,通过自我折磨来达到对死的崇拜。这种神秘忧郁都在他们的眼睛中显示出来了。

不过一般来说,墨西哥人的黑眼睛沉郁但尚有生气,有时露出敌意,有时显得挺友好,总笼罩着宿命的印第安之光。

多明戈·罗麦洛几乎是典型的墨西哥人模样。长脸,脸色阴沉忧郁,面部修饰得很整洁,厚重的嘴唇几乎显得有些粗野。他的眼睛是黑色的,有点像印第安人,只是在绝望中闪烁着一星骄傲、自信和不屈。凝固的绝望和黑暗中仅有这么一星光亮。

但这一星光亮把他与成群的男人区分开来,它给他的举止添了一分敏感,给他的长相添了一分美。他不像一般的墨西哥人那样头戴沉重的头饰,而是戴了一顶帽檐很低的黑帽子,他的衣着单薄且雅观。沉静,超脱,在自然风景中几乎看不透他。但他是理想的导游,聪明机智,能预见到将要出现的困难情况,他还会做饭,往篝火旁一蹲,消瘦的棕色手干起活来挺熟练。他唯一的缺点是不主动、不爱聊天、不温柔。

“哎哟,可别让罗麦洛来陪我们,”犹太人说:“你说话他没反应。”

旅游者们来来往往,但他们极少看到什么内在的东西,他们当中谁也没看到过罗麦洛眼睛中的那一颗星光,他们没那么强的生命力,所以看不到它。

公主那天雇他作导游时看到了这星光。公主在峡谷中钓鳟鱼,肯明斯小姐在一边读书,马匹都拴在树干上,罗麦洛往她的钓线上拴一只渔钩。他拴好了鱼钩,把钓线递给她时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就在那一刻,她看到了他眼中的光亮。她立刻懂得,他是一个绅士,他心中的“魔鬼”正如她父亲所说,是个好魔鬼,于是她对他的态度立即就发生了变化。

他们来到三角叶杨树林外静静的湖边钓鱼。他引她到一块高高的岩石上,时值九月初,峡谷里已经冷了,不过三角叶杨还是绿的。公主身穿柔软的灰色紧身外套,剪裁合体的灰马裤,脚蹬一双高腰黑靴子,小巧的灰帽子下散落出几缕松软的棕发,站在石头上显得娇小,十分完美。她是一个女子吗?不完全是。她是个小精灵,来到这个杀气腾腾的野性的峡谷里,被安置到这块岩石上。她十分懂得如何驾驭一根钓线,她父亲把她训练成了一个渔夫。

身穿黑上衣、宽松的黑裤子,裤腿塞进大马靴里,罗麦洛在稍远的地方垂钓。他把帽子放在身后,长着黑发的头低向水面监视水中的鱼。他钓上了三条鳟鱼。他不时朝上游公主占据的那块石头看去,她姿势优雅,但什么也没钓着。

不一会儿,他就悄然收起了自己的钓线朝她走过去。他机敏的目光盯着她的钓线、观察着她的位置。然后他轻声建议她调整一下,棕色的手在她面前比画着。然后他后退了一点,靠在树上默默地站着观望她。他在远处帮她的忙呢,她知道这个,有点激动。不一会儿,就有鱼咬钩,两分钟后她就钓上来一条漂亮的鳟鱼。她四下里扫了一眼,看看他,眼里闪着光,双颊变得红润起来。当她与他的目光相遇时,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友好的微笑,忽而那笑容里透着不可思议的甜美。

她知道他在帮助她。她感到了他举止中那微妙、含而不露的男人的友善,这一点在他侍候她之前她从未感受到。于是,她的面颊绯红了,蓝眼睛的光泽变深了。

从这以后,她总要寻找他,寻找男人那种奇特的黑色友好之光,这束光他可以给予她,它来自他的胸膛,来自他的心房。这东西她以前从来没领略过。

一种朦胧、难以言表的亲密感在他俩之间日益增长。她喜欢他的声音,喜欢他的面孔,喜欢他的仪态。他的母语是西班牙语,他讲起英语来像是说外语,缓慢,有点犹豫,但余音里仍带有西班牙语忧郁的共鸣。他的面容有些难以琢磨的正经,因为他的脸总是刮得很干净,他头发浓密,顶上留得很长,但脑后的头发却总是很认真地修饰过一番。他那考究的黑色开司米外套,宽宽的皮带以及塞进装饰着刺绣的牛仔靴中的宽松合体的裤子都带有某种难以磨灭的优雅。他没戴银戒指,也没戴什么扣形装饰物,只是靴子上部绣着花,并用丝毛皮革装饰了一下,看上去很高雅,身材颀长而又壮实。

令人奇怪的是,他同时给她这样的感觉:死亡离他不远了。也许,他的一半在和死亡相连着。不管怎样,这种感觉反倒使他变得更“可能”合适她。

尽管身材矮小,她可是个好骑手呢。他们把农场上的一匹栗色牝马给她骑,这匹马颜色很漂亮,身架很好,强劲的宽脖颈和下塌的脊背说明它是一匹快马。这马的名字叫坦茜。坦茜唯一的缺点是容易变得歇斯底里,这也是一般牝马的缺点。

就这样,每天公主都同肯明斯小姐和罗麦洛一起骑马到山里去,有一次他们还和另外两位朋友一起到野外宿营了几天。

“当只有我们三个人时,我觉得更好。”公主对罗麦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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