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贩子的女儿(第3页)
梅布尔用从容又危险的眼睛望着他,那眼睛总让他不自在,扰乱了他表面上的平静。
“不。”她答道。
“唉,你预备凭什么做打算哪?说说你打算怎么办。”弗雷德·亨利枉费心机地大叫道。
可她只是转过头去,接着干活。她把白台布叠好,铺上线绒台布。
“没碰过脾气这么坏的女人!”她哥哥咕哝着。
可她就这么面无表情地干完了活儿,那个年轻医生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然后,她走出了房间。
弗雷德·亨利盯着她的背影,他咬着嘴唇,嫌恶地做了个鬼脸,气哼哼的,蓝眼睛里满是强烈的反感。
“你把她捣碎了,也就能掏出这么多。”他压低了声音,小声说。
医生微微一笑。
“那她打算怎么办哪?”他问。
“我怎么知道!”另一个答道。
一阵沉默。随后,医生微微一动。
“今晚我还会见到你的,是吗?”他对他的朋友说。
“是啊,去哪儿呢?我们到杰斯戴尔那儿去?”
“我不知道。我这么重的感冒。不管怎样,我会来星光酒店玩儿的。”
“就让利奇和梅错过一晚了,嗯?”
“要是我还像现在这样这么难受的话,就这样了。”
“都一样——”
两个年轻人穿过走廊,一起来到了后门口。这所房子是很大的,可是已经没了佣人,荒荒凉凉的。屋子后面是一个砖砌的小院儿,院子外边是一个铺着红色细砂石的大广场,两边是马厩,另两边是开阔的坡地,冬季阴湿昏暗的原野向外伸展着。
可是马厩里是空的。这家人的父亲约瑟夫·珀文没受过教育,贩马生意做得还算大。那时马厩里满满当当,喧嚷声声,马匹、马贩子、马夫进进出出的。那时,厨房里也是满满当当的仆人。可近年来,买卖衰退了。老头为了重拯家产,又结了一次婚。现在他已过世,一切都堕落了,有的只是债务和险境。
几个月以来,这所大房子没有仆人打理,整个都靠梅布尔为她几个无能的兄弟支撑这个潦倒的家。她管家管了十年了。不过。先前当真出手阔绰。那时,不管一切是多么蛮横、粗劣,有钱的感觉让她骄傲、自信。男人们或许会恶言恶语,厨房里的女佣人或许名声不佳,她的兄弟们或许有私生子,但是只要有钱,这姑娘就觉得自己立得住,就可以蛮横高傲,沉默寡言。
没有客人来这所房子,来的只有马贩子和粗俗的男人。自从梅布尔的姐姐走了以后,她就没有女伴了。可她一点儿都不在乎。她经常去教堂,还伺候父亲。她老是想念她的母亲,在她十四岁那年,母亲去世了,她很爱她的母亲。她也爱他的父亲,但情形是不同的,她依靠他,觉得有父亲在,无忧无虑,直到他父亲五十四岁那年再娶。打那开始,她就强烈地反对父亲。如今,他已经去世了,留给他们的都是没有尽头的债单。
在贫穷期间,她吃够了苦。不过,没有什么动摇得了控制这个家庭所有家人的那种骄傲,那是种奇怪的、活泼泼又闷闷不乐的傲慢。眼下,对梅布尔来说,末日已经来临。可是,她依旧没有为自己想方设法。她一切都会照旧的。她要永远支配自己的处境。满不在乎又固执己见,她就这么一天一天地忍了下来。她有什么可想的?她凭什么要回答别人的话呢?这就是结局,并没有出路,这就够了。她再也不需要避人眼目、藏着掖着地走过小镇的大街了。她再也不需要委屈自己,去商店里买最便宜的食品了。这已经到头了。她谁也不想,甚至也想不到自己。满不在乎又固执己见,越来越接近她自己的实现,接近自身的辉煌,接近她过世的辉煌的母亲,她似乎沉浸在一种狂喜之中了。
当天下午,她拿了一个小包,装上大剪刀、海绵和小板刷,就出了门。这是个阴沉的冬日,深绿色原野一派惨淡,附近铸造厂的浓烟把空气染得黑不溜秋。她走得很快,什么人也不留意,悄悄地沿着人行道穿过城镇,往教堂墓地走去。
她在那儿总觉得很踏实,似乎谁都看不见她,而实际上,早就在教堂墓地墙外穿行的所有人的注视下露了馅儿。不管怎么说,只要到了赫然耸现的教堂阴影下,置身于坟墓之中,她就觉得解脱,留在厚厚的教堂墓地的围墙里,就像到了另一个国家。
她仔细修剪墓地的草,整理铁皮十字架里带桃红色的小白**。这些事做完以后,她就从旁边的墓地拿了一只空罐子,盛了水,非常小心地、仔仔细细地用海绵擦拭大理石的墓石和盖石。
做这些让她称心如意。她觉得直接接触到了母亲的世界。她费尽了心力,然后几乎是十分高兴地穿过了园地,好像她干了这些,就和母亲有了一种微妙的亲密的联系。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远没有她从母亲那儿领受的死亡世界真实。
那个医生的房子就在教堂旁边。弗格森只是个受雇的助理医生,辛辛苦苦地为乡村居民服务。这会儿,他正急匆匆地要去给诊所的门诊病人看病,他机敏的眼光扫过墓地,看见了那个姑娘在墓地边忙着。她是那么专注,似乎遥不可及,像是在观察另一个世界。他心里的某种神秘的东西被触动了。他步子慢了起来,出神地望着她。
感觉到他的目光,她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碰上了。他们立即又朝对方望了一眼,彼此有些知道是被对方发觉了。他把帽子往上推推,又沿着路走去。他脑海里清晰地留下了她从墓石上抬起头来的样子,她的脸庞,她睁着大大的不祥的眼睛,缓缓地望着他,就像是个幻象。她的面容的确不祥,似乎对他有催眠之效。她双眼的力量深重,整个占有了他的身心,好像让他吃了什么强效的麻醉药。本来,他觉得身体虚弱,筋疲力尽,现在又找回了生命,感觉从自己的烦恼、日常的自我中解脱了出来。
他尽可能快地做完了诊所的事,匆匆地给候诊病人的药瓶里灌满了便宜的药水。然后,在下午茶之前,又一如既往地匆匆去另一地段巡回出诊,探望了那儿的几个病人。平时,只要可能,他都喜欢步行,特别是他觉得不舒服的时候,他觉得活动有助于恢复身体。
下午了,天色阴沉,冬天的严寒和湿气缓缓地侵入身体,使一切机能都失去了感觉。可他为什么要去思考,要去关注什么呢?他匆匆登上小山,绕过深绿色的田野,沿着黑糊糊的煤渣道走去。远处,在一片乡村洼地的对过,小镇像郁积着的烟灰一般聚在一处,塔楼、尖顶、一堆过时的简陋房屋。在小镇的最边上,洼地的斜坡上,就是叫作“老牧地”的珀文家的宅子。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坐落在朝向他的斜坡上的马厩和外屋。可是,他来不了几回了!他又要失去一种消遣,又要失去一个去处。他在这个异乡的丑陋小镇上唯一在乎的伙伴就要失去了。整天就是工作,单调乏味的工作,在煤矿工和钢铁工的居所间奔忙。这让他筋疲力尽,可他又巴望这样。走近工人之家,在他们的内心生活中穿行,这很刺激。他的神经既兴奋又满意。他可以那么近距离地走近那些粗鲁的、口齿不清然而感情奔放的男人和女人们。他抱怨说,他恨那个可恶的小地方,可实际上,那地方让他兴奋,与那些粗鲁然而感情强烈的人接触,对他的神经是直接的刺激。
在“老牧地”下方的那片潮湿的绿色洼地里,有一个四方形的深深的池塘。医生在溜达到这片风景地的时候,眼睛很尖地觉察到了一个身着黑衣的人影穿过了那片田野的狭长路口,朝着池塘走下去。他又看了看,那大概是梅布尔·珀文。他的脑子立马活转起来,变得聚精会神。
她为什么要往那儿走?他在斜坡上的小路上停下了,驻足凝望。天色渐渐地暗下去,他只能看清那个小黑影在洼地上移动着。朦胧之中,他似乎看见了她,仿佛他有超人的视力,不是在靠平常的视力,确切地说是在靠想象力在观望。不过,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的时候,肯定能真切地看到她。他觉得,在这愈发阴沉浓重的暮色里,只要他的视线从她身上一移开,他就会完全抓不住她了。
他的眼睛一直瞄着她。这时,她正一门心思地径直穿过田野,朝着池塘走下去。那样子,不像为自己的主意所动,倒像是被发派过去的。走到池塘边,她站了一会儿。她一直没有抬头,然后,她缓缓地蹚进水里。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此时,那个小黑影正缓缓地、不慌不忙地朝池塘中心移动,她移动得很慢,一点儿一点儿地走进了越来越深的静静的池水,水到了她的胸部了,她还在向前移动。然后,在幽暗死寂的午后,他再也看不见她了。
“不好了!”他叫了起来。“真不敢相信!”
他急匆匆地跑下去,穿过那片浸湿了的田野,穿过树篱,跑进那片冷漠萧条而又昏暗的洼地。他足足跑了几分钟,才来到了池塘边,站在那儿,上气不接下气。他什么都看不见。他的眼睛似乎穿透了那池死水。是的,水面下的黑影子可能就是她的黑衣服。
他冒着危险慢慢地进了池塘。塘底是软软的黏土,很深,他陷了进去,水冻得要死,涌着他的双腿。他一动弹,水里就传出泥土冷冰冰的腐败味儿。他讨厌这难闻的气味,可还是没有理会这些,一步深似一步地往池塘里挪动。冰冷的水没过了大腿,没过了他的下部,直到他的腹部。他的下半身整个陷在那池吓人的冰水里了。那池底那么柔软,深不可知,他没敢把头扎下去。他不会游泳,挺害怕的。
他缩下身子,张开双手,在水底下来回摸,想要摸到她。那池死寂的冰水在他的胸前摇动着。他又向前挪动,又深了一些,手又在下面周围摸索着。这时,他摸着了她的衣服,可它又从他的指尖溜掉了。他又拼力去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