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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受教(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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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受教

我说过,斯特利磨坊农场处在狭长的幽冥湖谷北端,农场的牧地和耕地就在湖谷的北坡上。西坡上本是无主的公地,杂草丛生,现在封了起来,成为地主的产业。东面已开垦的土地以陡峭的河岸为界,林地如线,一路扩展成灌木林,一直到上游水塘为止。再往东就是荒废的高耸山坡,遍布野草,偶尔杂着几株老树。很久以前栽下的树篱只剩下寥落的骨架,和荆棘树长成一片,看上去一派荒凉。从西北面的山顶开始,黑沉的林地向东面和南面蔓延,密密麻麻的树木一直延伸到幽冥湖的南岸边上,围住了我们的房子。在东面山脊上往对面看,能望见西尔斯比教堂的尖顶,零散的屋顶,还有煤矿的矿架。

因此农场三面都是野兔猖獗的树林,公地则是兔子的另一聚居地。

此处的地主是一族之长,对自己土地上的兔子钟爱有加。其家族历史久远,曾经显赫,却已经没落。家族的财富日渐消散,不过血脉开枝散叶,人丁着实兴旺。那族谱枝杈繁茂,远超英国橡树,倒像是棵印度大榕树,整个舍伍德森林都找不出什么树能与之相提并论。不过他的土地实在是贫瘠难言,如何才能养活老婆和代表十三个枝杈的孩子呢,如何才能延续自己的名声和家族的传统呢?不经意间他想出了个馊主意:卖兔子,售卖这些披着毛皮的害虫,在诺丁汉可以卖到一先令左右一只。自此以后这个高贵的家族就以卖兔子维持生计。

农场上的出产都给吃得七七八八。山坡上鲜见麦子和甜美的青草,牲畜瘦弱不堪,因为给兔子糟践过的牧草难以下咽。农场日渐衰落,农户成了孤家寡人,田野里悄无声息,既没有牛羊哞叫,也没有马铃叮当,更听不见狗儿的欢吠。

可兔子是地主眼里的宝贝,农户绝望之下设计的陷阱让他破坏殆尽,还贴了告示请人持枪戒备。山坡给糟蹋得凌乱不堪,这些土著四处乱啃,草地随着它们的跑动上下起伏,却看得地主心怀大悦。

“这不就是所谓的鹌鹑和吗哪[1]吗?”他对一起打猎的客人道。这是个周一的清晨,枪声响起,平静的高草地里顿时一片翻腾。“旷野里的鹌鹑和吗哪啊,对吧?”

“说得没错!”客人拿起另一支枪。农户阴郁地苦笑,神色凝重。

斯特利磨坊农场就是这片野地里的哨岗,这兔子不啻是农场身上的坏疽,在它们的无尽骚扰下农场苦不堪言。而这个地主的佃户是不许有枪的,其原因毋庸赘述。

“喏,”地主对塞克斯顿先生道,“这块地差不多算白租给你的,白白租给你的啊,租金真的没两个子儿。那些兔子稍微吃点啥根本算不上——”

“它们可不是稍微吃点啥啊,您自个儿过来瞧瞧吧。”农户道。

地主不耐地挥挥手,问道:“说吧,想怎么样?”

“您能用铁丝网把农场围起来吗?”这个要求不是第一次提出来了。

“铁丝网啊,霍克特是怎么说来着,那可是贵得离谱。一码要多少来着,霍克特给我讲过的,反正是一大笔钱。不行,我没法干这事。”

“可这样下去叫人活不了啊。”

“再来杯威士忌?噢,噢,我自己也要一杯,我不习惯自斟自酌,一个人喝没什么劲。说什么?你这就夸张了吧,哪里有这么厉害。”

“实话实说,这样子真的没法过了。”

“好吧,我们看看怎么补偿你好了。看看啊,我会先跟霍克特商量下,然后再来你这儿看看怎么办。总能挤出点啥给你的,就当是慈善了,人性本善嘛。”

我出生在九月,最喜欢的月份也是九月。没有酷暑,没有操劳,不用在收割燕麦或草料时经受干渴和疲惫。要是收成晚了,反正我们这儿经常如此,那九月中的时候还能看到一束束捆扎的麦秆。日出总是姗姗来迟,大地如同徐徐退却的新嫁娘,并不笑着跃起迎接初阳的第一个甜美的吻,却慢慢地、平静地、无欲无求地静卧着,观望崭新一天的苏醒。山林间幽蓝的迷雾如同弃妇眼中的回忆,永远纠缠不去,只有在正午时分才会从近旁的树篱上游离。这样的清晨却无鸟儿一展歌喉,白日只能听见乌鸦的枯燥嗓音。也许还有镰刀如呼吸般的整齐唰唰声,再有就是割草机刺耳的噪声。但到了第二天一早,一切又恢复平静。麦子湿漉漉地倒在地上,待一捆捆沉重的麦秆绑好、竖起,那一绺绺燕麦穗便悲切地低着个头,相互缠绕起来。

静谧的早上我一般都和农夫朋友一起劳作,因此时时长聊。我会把自己了解的化学、植物学和心理学知识概述给他。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我把教授讲给我听的东西都掏给了他,关于生活、关于性及其起源,关于叔本华和威廉·詹姆斯[2]。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对我这样的说教早已习以为常。不过直到这个秋天我们之间才算真正走近。我给他大谈诗歌,还有形而上学的基本要义。他的资质不错,除了行乐以外几乎没有执念。宗教信仰对他而言根本无所谓,因此不论我说什么,他都以开放的心灵接受,并能很快掌握其中的关键,把知识化作自己的一部分。

然后我们迈着沉重的脚步下山去吃午饭,上身赤膊,仅以暖阳为衣。在这样平静和煦的天气里有安静的同伴陪着真好。秋意在天地万物间蔓延。布丁里的小块李子尝起来齿颊留香,让人充满回忆,品出九月的味道。桌边的谈话跟收割草料时相比也更加温和,更加怀旧。

下午则是金灿灿、暖洋洋的。燕麦秆在阳光下轻盈起来,松快地相互缠绕着窃窃私语。地里的长麦茬依旧壮实,踩上去嘎吱作响,割过的麦秆发出阵阵甜香。可怜的麦捆晒得失去了绿意,从树篱旁拿开后,露出躲在后面的一串颤巍巍的野生覆盆子,熟透的果子摇摇欲坠。潮湿的草地上黑莓随处可见。稍微留心一下就能发现毛地黄褴褛的尖顶上还有最后一朵铃花依恋不去。这时候我们会谈论人本身,那也算奇书一本;谈理想和未来;谈论加拿大,那儿工作紧张,生活却不苦闷,那儿平野空旷,没有温柔的山谷环绕,跟这里是天壤之别,那儿好像与世隔绝的果园一般,苹果熟了也会烂在林子里。秋雾渐起,在温暖午后的面颊上轻拂。麦秆都已经捆好,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扎好的麦捆码成垛。落日在西面仅存金光一片,很快变红,变深,好似将熄的篝火。终于,残阳变成一抹紫色,如同蓝色李子上的亮斑,消失在乳白色的云堤之后。我们穿上外套往家走。

到了晚上,挤完牛奶、喂完牲畜之后,我们出去看陷阱的情况。我们穿过溪流,翻过荒野的山坡,踏过一片片黑乎乎的山萝卜。那儿像给魔鬼啃过似的。月光下蓟绒在我们身边闪闪发亮,草梗潮湿粗糙,在脚下绊来绊去,一路还跨过不少软塌塌的鼹鼠丘和黑黢黢的兔子洞。月光清冷,山林投下阴影,谷间云团雾聚。

我们走到山顶的一个老旧的农庄前。周围林地散开,留出大片的空地,这是原先开垦过的土地。农舍的烟囱在亮蓝的天空背景下尤其漂亮,让我心生赞赏。我注意到农舍前后不过一间屋子的宽度,窗户里却看不到灯火,而此时才不过八点而已。农舍的正面长而气派,我们上前四下张望。有几个窗户被砖头砌死了,看上去瞎呼呼的,很可怜。多处墙泥散落,在夜色里显得黑影斑驳。我们推开院门,沿小路前行,杂草和枯藤不时在脚踝上划过。我们到一扇窗前往里望去,月光从对面的窗户透进来,照亮了房间里的情形。地板破破烂烂,脏乱不堪,到处都是纸张和麦秆。壁炉正好在明处,里面黑灰堆积,还留着一沓沓烧过的纸渣。一个烧焦的无头玩具娃娃悲戚地躺在一边。光亮的边缘上有一顶毛皮帽子,是看林人用的。月光真不该洒进这凄凉的房间里来,茫茫漆黑本来让人感觉它含蓄大气,现在全给破坏了。那亮处的墙纸上小小的玫瑰图案和整个壁炉都让我无比厌憎。

农夫的本能让乔治转向外院。牛场的情形让我大吃一惊。那里长满了荨麻,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荨麻,我有六英尺高,可这些荨麻比我还高。空气里到处是荨麻潮潮的气息。我跟着乔治走在已经快看不出来的砖石小路上,感觉汗毛直竖。可是外面的其他建筑却保存完好。进去看时发现近年来应该重新整修过,用的木材很牢实,看上去舒适整洁。不过时不时有羽毛和动物的骨骸映入眼帘,我们急急地划亮火柴细看时还发现了一只猫的尸体。才进马棚,就听见刺耳的尖叫,接着三只肥硕的老鼠冲了过来,朝我们龇牙咧嘴示威。我打了个寒战,急忙往后退,结果绊在一个桶上。那桶都锈蚀得差不多散架了,里面满是杂草,感觉好像长在地上似的。一时间老鼠嘶叫,蝙蝠扑腾,四下里却静悄悄的,很是瘆人。整个农场见不到一丁点麦子、麦秆、草料,却密密茬茬地长满了杂草。不知不觉间我已经逃到了外面的果园里,全身上下抖个不停。可是头上的枝梢间却直见蓝天,没有苹果的影子。要么是鸟儿把它们啄落在地,进了兔子的肚皮,要么就是还有人收成。

“这个样子,”乔治痛心道,“就是磨坊农场的未来。”

“那也要等你这一代以后了。”我说道。

“我这一代,我这一代,根本轮不到我这一代了。我爸这代已经够苦了,兔子还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忙个没完。而实际上呢,我们全靠每天送奶,还有我给议会运货来维持。这跟农场已经没多大关系了,我们既当农民、又送奶、卖菜、赶车,这算哪门子正经活儿啊,真是可悲。”

“人总是要想办法活下去的。”我给他鼓劲儿。

“话是这么说,可这叫什么事儿?我爸还不肯搬,死守着自己那套东西。”

“那你怎么想?”

“我!我有改变的必要么?我现在这样子,在家干活,舒舒服服。至于说将来嘛,随遇而安吧,只要没谁要靠着我,怎么样都没问题。”

“你这个放任自由的家伙。”我笑道。

“这可不是放任自由。”他环顾四周道,“我这样自给自足有什么不好,难道还要让到嘴的奶白白流掉,坏掉么。看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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