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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兰我的英格兰(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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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比孩子们要感情细腻得多,对她的话孩子们几乎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母亲的一番话,只能让温妮弗莱德心里更乱。这不是什么百合不百合的问题。要真是那样,她的孩子们应该是盛开的百合花小花朵,她们至少还成长。耶稣不是说:“想想百合花是怎么成长的”[6]吗?好吧,她的孩子们还在成长,可孩子们的父亲那朵高大、健美的花已经长大了,她不想在他身强力壮的时候去照顾他。

不,不是因为他不挣钱,也不是因为他懒,他并不懒散,他总在干活,在克罗克汉干零碎活儿。我的天,那些个零活:园中的一条条小路,姹紫嫣红的花儿,还有要修没修的椅子呢!

是因为,他什么志向都没有。就算他干了半天一事无成还赔了本也无所谓!他努力干点什么都行。这先不说,就算他坏,是个败家子儿,那温妮弗莱德也会自由得多,她至少还有点可以抗衡的,一个败家子儿的确还算个什么吧,可他就不一样,他会说:“不,我决不支持社会干这种增值、合股的买卖。我要尽我的绵薄之力把这些玩意搅乱。”或者,他会这样说:“不,我不管别人怎么样。如果我有什么欲望,那是我自己的,我认为它比别人的德行要强。”他就是这么个废物、饭桶,站在这么一种立场上说话。他就是成心让人反感,遭人严厉批评,至少在小说中是这样。

艾格伯特!对他这样的人你能有什么辙呢?他没干什么缺德事,他心眼儿好,他简直是慷慨大方。他身体并不单薄,否则温妮弗莱德就会好好伺候他,可他连这一点都不能满足她。他并不羸弱,他并不需要她的抚慰,不需要她的善待。不,谢谢,他有他火热的**,身体比她强壮多了!这些,他清楚,她也清楚。正因此,她才更为难,更气急败坏,可怜的人啊。他比她高尚、优越、强壮,可他却摆弄他的园子,摆弄他的古老民歌和莫利斯舞,他只顾摆弄这些,反倒要她用自己的心支撑未来。

他开始感到痛苦,露出一脸恶相。他没向她屈服,他不会。他那颀长、白皙的躯体里有七个强壮魔鬼。他健康、充溢着被压抑的生命。是的,既然她不从他这儿支取那蓬勃的生命,他自己就只得把它紧紧锁住。或者说,她只是偶尔支取,因为有时她不得不屈服,因为她还爱他,渴望得到他,他太精致了,是个美男子,比她美多了。对,她呢喃着把自己那尚未泯灭的**献给了他,他要她了——啊,十分美妙。有时她感到奇怪,一阵**的飓风席卷而过后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那对她来说简直是闪电,一道接一道,从她的每根神经中射过,直到完全熄灭为止。

人是注定要活下去的,正如云一样——看似不过是缓缓堆积起来的气体,堆起来充满整个天空,遮住太阳。

同样,爱又复归了。**的雷电在他们之间剧烈地闪耀,不时会出现蓝瓦瓦、灿烂的天空,然后,地平线上渐渐地又重聚起乌云,缓慢地在天空上移动,偶尔投下冷酷、可恶的阴影,然后渐渐地聚集,布满苍穹。

随着岁月的流逝,闪电辉映天空的现象已成鲜见,蓝天渐少露面。渐渐地,铅灰色的云笼罩住他们,似乎永远也不会离去。

艾格伯特为什么不做点什么呢?他为什么不去驾驭命运呢?他为什么不像温妮弗莱德的爸爸那样做社会的支柱呢?就算作一根纤细、精巧的柱子也行。他为什么不去争取驾驭点什么呢?他为什么不选择一个奋斗的方向呢?

要知道,你可以把一头驴赶到水边,可你就是不能强迫它喝水。尘世就是水,艾格伯特就是头驴。他一点水也不喝,他不喝,就是不喝而已。既然生活并不强迫他为吃喝而工作,他就不会为了工作而工作。你不能让耧斗菜在一月份绽开,你也不能让布谷鸟在英格兰的圣诞节时歌唱。为什么?时令不对。艾格伯特他就不想工作,哦不,他压根儿就不会去想干什么工作。

艾格伯特就是这样,他不能把自己与尘世的劳动连在一起,因为他就没这种基本的欲望。如果说有什么欲望的话,在他内心深处有一种更强烈的欲望:独善其身,洁身自好。不损人,我行我素。现在不是他的时令。

也许他本不该结婚并生儿育女,可你又不能抽刀断水。

温妮弗莱德则恰恰相反。她生来就不能容忍别人的清高。她的家族之树枝繁叶茂,它必须蓬勃向上才行,她家的人要有所信仰。她的生命必须得遵循某个方向才行。在她自己家中她还未曾领教过艾格伯特这样的懦夫。她不能理解并因此而大为惊奇。在这个可怕的懦夫面前,她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呢?

在她自己家里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她父亲可能有忧虑,但他一人承受着这些。也许他对我们这个世界和这个社会并不是深信不疑,我们全力以赴地苦心经营这个世界,可最终我们却发现自己把自己经营死了。不过,葛德弗雷·马歇性情粗犷、顽强,但还算有心机,能应付这一切。对他来说,生活是个能得就得,把余下的留给老天爷的问题。不是给他美言添彩,他确实信天命,毫无疑问,他暗自怀有某种信仰,一种镂骨铭心的信念。如同某种长生不死的树汁一样,这信念是盲目的,却入木三分,在成长中勃发。也许他有些肆无忌惮,像蓬勃的树一样肆无忌惮,在林中杀出一条路来。

归根结底,还是这种自强不息、树汁般的信念让人生存下来。他可以几辈子都生活在他为自己建树的社会大厦里,哪怕人类突然绝了种也没关系,如同梨树和浆果丛一样,照样在墙中园子里一季接一季地结出硕果来。可这围墙中,果树会一点一点地把保护她们的墙挤倒,如果不是有活生生的手来不断地更新和修复,任何一座建筑都会倒塌的。

艾格伯特就不能让自己置身于这种更新与修复的差事中去。他对此毫无感知,就是有也不顶用,他根本就不会对此有所感知。长期良好的教养使他具备了清心寡欲、融融自乐的品质。他岳父跟他差不多一样是个傻瓜,不过人家还是认清了这个理儿:既然我们来到了这个世界,我们就得活得像个样儿才行,所以,他致力于自己那个小范围内的社会工作,尽力为家人干点事,其余的事就听天由命了。一种强盛的血性使得他能够坚持不懈地干下去。当然,有时也会有一股恼人的苦水突然从他心中喷涌而出,让他与这个世界作对。不过,他有自己的必胜信念,这信念会让他干到底的。他不愿意叩问成功意味着什么。成功意味着得到汉浦郡的庄园,意味着不为孩子们的吃穿发愁,意味着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也有点举足轻重了,还有,罢!罢!罢!

不过,可别把他小看了,他不寻常着呢。像艾格伯特一样,他知道失望是一种什么滋味。也许,他骨子里对成功也有着同样的估价。

他颇有点子勇气,有某种权力意志。在他的小圈子里他可以行使他的权力——盲目的自我力量。尽管他娇惯孩子,但还算得上是英国式的父亲:他过于精明,绝对会用大道理来统治人,但值得称道的是,他保持着某种原始的方法——古老、几乎是魔术般的为父的尊严,统治着孩子们的灵魂。在他身上,那古老、余烟绕梁的父权的神灵火把仍在燃烧。

是在这神圣的火炬照耀下,他的孩子们成长起来了。最终他对女儿们彻底放任自流了,但从未让她们跳出自己的手心儿。可后来,她们一旦进入到我们这个没有父权主宰的世界里,在强烈的光芒中学会用尘世的眼光看待世界,她们学会了指责父亲甚至用尘世的锐利眼光看待父亲,把他看渺小了。当然,这些不过是想想而已。一旦她们忘记了指责父亲的把戏,他那威权的红光又笼罩住了她们。他的神光是不会熄灭的。

让精神分析家们去大谈什么“恋父情结”吧,这个不过是个发明出来的词儿罢了。这位父亲让那古老的父权之火燃烧着,这种父权甚至可以把儿女祭献给上帝,就像以撒做过的那样。这种父权拥有决定儿女们生死的威严;这是一种伟大、自然的力量。直到他的女儿们被另一种更大的威权所左右,直到他的男孩子们长大成人,成了同样的力量中心并继续着同样的男性神话,在这之前,葛德弗雷·马歇就要守住他的孩子们。

看来他要失去温妮弗莱德了。温妮弗莱德很爱她的丈夫,把他看得了不起,可能她是希望在他身上找到另一种伟大的权威吧,一种比父权更了不起、更优秀的男性权威。一经懂得了男性力量的威风,她就不再容易回到那女性自由、冷漠的独立状态中去了。她会渴望,一生都会渴求真正男性力量的温暖和保护。

是的,她渴求,但艾格伯特是要放弃男性的权力。他本身就与这种权力格格不入,他还要放弃他的责任。归根结底,放弃权力就意味着放弃责任。这样,他就可以我行我素了,他甚至要把他的影响都深藏起来。他会尽量地对孩子们不承担责任,为的是不影响他们。“一个小孩子也会给他们引路的。”[7]——他的孩子们应该会引路的。他也不会迫使孩子朝哪个方向走,他不想影响孩子。自由!

可怜的温妮弗莱德,这种自由反倒让她成了离了水的鱼儿,她喘息着,要得到那她能栖身于彼的厚重空间。到她生了孩子,她感到她必须对孩子负责,她必须得对孩子有权威才行。

可艾格伯特却悄然涉足,跟她作对,无声无息地就把她对孩子们的权威淡化了。

第三个女儿出生了,打这以后,温妮弗莱德再不想要孩子了,她心寒了。

她管起孩子来了,她要对她们负责。养她们的钱是温妮弗莱德的爸爸出的,她要尽最大的努力对孩子们的生死负责。可是艾格伯特不这样!他不负责任,他一个钱不出不算,还不让她按自己的方式管孩子。他不允许她有那种看不见、摸不着、充满**的权威。他们进行着一场战斗,一场自由与旧式的血性力量的斗争。当然,他赢了,小女儿们爱他,崇拜他。“爹爹,爹爹!”她们跟他在一起时是多么自由自在呀。而她们的母亲却要统治她们,为此她常常放纵感情。她意欲用那古老、魔术般的家长权威统治她们,那种权威大得很,无可置疑,是神圣的——如果我们也信奉神冥的权威的话。马歇一家信神,他们是天主教徒。

艾格伯特则把那古老、冥冥般的天主教血性权威等同于某种专制。他不让孩子留在她身边,他把孩子从她身边偷走却又对她们不负责任——他在情感上和精神上把孩子们从她那儿偷走,只让她管教她们的举止,这对母亲来说是一桩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他的孩子都爱他,敬重他,可她们一点也不知道她们这是在给自己的未来埋下痛苦——她们长大以后也要有丈夫,就像艾格伯特这样可敬却没有用的人,到那时她们可就苦了。

大女儿乔伊斯仍是他的掌上明珠。她六岁了,是个性情多变的小东西;小女儿芭芭拉二岁,正蹒跚学步。大家大多数时间都在克罗克汉度过,他喜欢那儿,甚至连温妮弗莱德也真心爱这个地方。可现在,当她沮丧、茫然的时候,这个地方对孩子们危险太大了——那儿有蝰蛇、毒果、小溪、沼泽、脏水,什么都有,对她和保姆来说,这儿是块打游击战的地方。这三个碧眼金发、没个安生劲儿的姑娘都不听话。姑娘们有父亲撑腰,在跟母亲和保姆作对,没辙。

“保姆,你再不快来,我就往有蛇的地方跑。”

“乔伊斯,你得耐心等等,我放下安娜贝尔就去。”

就这样,总是这样,在小溪对岸的公地上干活时他会听到这叫声,可他对此置若罔闻,照旧干他的活儿。

突然听到一声尖叫,他甩掉铁锹奔向桥头,像一头受了惊吓的小鹿那样张望着。温妮弗莱德在那儿,乔伊斯受伤了。他向上走进园子。

“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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