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兰我的英格兰(第1页)
英格兰,我的英格兰
毕冰宾译
一条小溪从园子的斜坡下流过,溪上一座木板桥,桥的一头连着园中小径,另一头搭着对岸的公地[1]。他在公地边上干着活,打算从桥头起清出一条小路来。他砍下乱蓬蓬的草丛和蕨菜,干巴巴的灰色地皮就**了出来,可他怎么也弄不直这条道儿,愁得皱起了眉头。他把树枝堆起来,看看那高大的松树,不知为什么似乎什么都不像样。他睁大了那双北欧人才有的锐利的蓝眼睛再次凝望,但见浓密的松枝像是搭成了一座门道。透过这门道,他看见绿草茵茵的菜园小径从木桥头的桤木树荫下顺坡往上直通向阳光下的花丛。坡上盛开着白紫相间的高大耧斗菜花,老汉浦郡的村舍几乎贴着地,掩映在漫野盛开的花丛中。
孩子的声音,那是一个女娃尖细的声音,一听就知道她话音中那教训人、霸道的口吻:“保姆,你要是不快点儿过来,我就跑到有蛇的地方去。”没有谁会镇定地说:“跑吧,我的小傻瓜。”相反,人们总是这样说:“别,宝贝儿。好了,宝宝。等一下,心肝儿。小亲亲,你应该耐心点儿。”
他失望至极,时而感到厌恶和反感。说是这么说,可活儿还得接着干。除了屈服还能怎么着!
灼热的阳光烤着土地,草地上的植物看上去火一样生机勃勃,这是一片狂野的与世隔绝地带,这里有着野性的宁静。奇怪啊,野性的英格兰在一块块的土地上流连忘返,就像在这儿,在这布满荆豆的草地上,在这南方丘陵附近布满沼泽、毒蛇出没的地方。昔日撒克逊人到来时的那股子原始地之灵仍然在这地方徘徊。
哦,他是多么爱这个地方啊!绿色的园中小路,一簇簇的鲜花,紫的、白的耧斗菜,高大的东方红罂粟、它们那油黑的叶子,还有高高的黄毛蕊——这座五彩缤纷的园子在毒蛇出没的草丛洼地里蔓延着,有一千年历史了。是他用鲜花把这园子点缀得姹紫嫣红,阳光灿烂的园子四周围着篱笆,种满了树木。古老,古老的地方啊!是他让这地方更换了姿容。
那座斜顶如斗篷一样的老木屋,人们都不去光顾。它建于小村落和自由民的老英国时期,被孤零零地抛弃在公地边一条草木丛生、荆棘纵横、橡树成荫的宽阔道路尽头。它从来不知道今天的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后来,他艾格伯特带着新娘来到这儿,他在这间屋子里摆满了花儿。
这房子有年头了,住起来一点也不舒服。可他不想改变它。哦,坐在宽大、黝黑的壁炉前是多么好啊。夜里,狂风在头顶上呼号,他砍来的木柴燃烧着,噼噼啪啪地吐着火舌。他坐在炉这边,温妮弗莱德坐那边。
哦,他是多么爱她——爱温妮弗莱德呀!她年轻、美丽、一身的活力,就像阳光下一团燃烧的火苗儿。她迈着优雅的步子款款而行时,真像是一簇盛开的红花儿在移动。当然,她好像也是古英格兰人的后裔,脸色红润、身体健壮,沉静但不失**、粗犷和坚韧。他呢,高大、颀长、灵活,修长的腿步态轻快,就像英格兰弓箭手一样优美。她那一头栗色的头发弯卷着,活力四射。她的眼睛也是栗色的,像知更鸟的眼睛一样明亮。他呢,皮肤白皙,丝滑的头发正由浅黄变成金黄,鼻梁微微隆起,这说明他是一个老式乡村家族的后代。他们俩是漂亮的一对儿。
房子是温妮弗莱德家的。她的父亲也是个精力充沛的人。他来自一个北方穷苦的人家,现在这样算是小康。他在汉浦郡买下了这块廉价的土地,不远处有一座行将就木的村落,在靠近村庄小教堂的地方他盖起了自己的房子,这座宽敞的老农家宅子就建在路边儿上,屋前是一片草地。这座四合院的一面,是一间长长的粮仓或者说是棚屋,他修好了这间房给小女儿普里契拉住。白底儿绿格子小窗帘遮着长长的窗户。屋里,高高的房顶上椽子和房梁是用大根的旧木头做成的。离普里契拉的房子五十码开外,他给另一个女儿麦戈黛琳建了一间小巧的新居,屋前的园子一直伸延到橡树林中。草坪和花园中的玫瑰丛外面,一条路穿过一片杂草丛生的地带,路的尽头有一条长满高大黑松的堤坝。穿过松林子,在倾斜的小沼泽上方,凄凉的大橡树下,温妮弗莱德的屋子蓦然出现,这房子是那么孤单而又那么原始。
这房子是温妮弗莱德自己的,还有这园子,一小片草地和沼泽地也是她的,这儿是她的小领地。就在她爸爸买下这座庄园时她结的婚,那大概是大战前十年吧,所以她把这块地方当成了结婚陪嫁。到底是谁更快活,是艾格伯特还是她?这很难说。那时她年方二十,新郎才二十一岁。丈夫每年大约可以有一百五十镑的进项,除此之外,再也没别的什么。不过,他可是相当迷人的。他没有职业,一个钱不挣,可他能大谈文学和音乐。他喜爱古老的民间音乐,收集民歌和民间舞蹈资料,研究莫利斯舞[2]和古老的风俗民情,当然靠干这些他有时也能赚几个钱。
在充满青春、健康、热情和希望的日子里,温妮弗莱德的父亲总是慷慨大方的。说到底,他还是个北方人,固执、倔强,因此受了不少打击。不过他在家里就没那股子固执脾气了,他会跟有文化的妻子和健壮热情的女儿们一起作诗、讲故事呢。他是个有勇气的人,从不抱怨,一个人独自承受着重压。他从不让外界过多地介入他家的事。他有一个娇小、感情细腻的妻子,她写的诗在小小的文人圈子里小有名气。至于他自己,他粗犷、好斗,这种精神可是根深蒂固的。但对诗文他却有着孩子一样的好奇心,喜欢甜蜜的诗歌,喜欢有文化的家庭中的娱乐。他血气方刚,甚至近于粗鲁,不过这只能使整个家庭更加生气勃勃、开朗快活。他现在富了,总是喜气洋洋的,像过圣诞节一样美滋滋的。只要他饭后读点诗,他就会边读边大吃一气巧克力、果仁和不少别的稀罕东西。
艾格伯特闯进了这个家,他可是另外一种人。这里的父女们都是些四肢健壮、有血性、真正的英国人,就像冬青树和山楂树是英国的一样。如同你可以把一朵玫瑰嫁接到一棵荆棘上一样,文化嫁接到了这家人身上。这种文化开出了奇异的花朵,但这并没有改变他们的血液。
艾格伯特就是一朵天生的玫瑰。长期的教养赋予了他快乐、自然的性情。他并不聪明,更谈不上懂“文学”。不过,他说话的语调、健美柔韧的身材、细腻的皮肤、漂亮的头发还有微微隆起的鼻梁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很轻易地就取代了诗歌。温妮弗莱德爱上了他,爱上了这个南方人,把他看得很高贵。注意,是高贵,不是深刻。至于他,他爱她,每一根神经里都充满了爱的**。对他来说,她就是生活的温情。
多么好啊,在克罗克汉农舍的那些日子。最初那些天他们总是独处一隅,只是早晨来个女人干点杂活就走了。多么美妙的日子啊,她独自拥有这个高大、温和、肌肤细腻的青年,是独个拥有。而他也拥有她,就像拥有了一团红色的火焰,投身于这团火中,他就能获得再生。哦,也许这些永远不会终结,这股**,这桩婚姻!那座被无数逝去的人欲所蔓绕着的古老村舍,被他们两人肉体的火焰重又点燃。你在这座黑暗的屋子里待不上一会儿,就会感到这种欲望向你袭来。过去自由民们热血中的欲望就在这儿,在那座小屋子里一代接一代地滋生和繁衍着。这座沉静的房子、厚厚的木板墙和高大黑漆漆的壁炉都笼罩在神秘的气氛中。黑暗与低矮的小窗都沉入了大地。黑暗,像一座兽穴,强壮的野兽在此出没、在此求欢。日日夜夜都是孤寂和落寞,任他们专注于此,一代又一代。这黑暗似乎像咒语一样迷住了这俩年轻人,让他们变了样。他们周身闪烁着神秘的光彩,就是那团让人费解的、若隐若现的火焰把他俩包围了。他们也感到他们不再属于伦敦那个世界了,克罗克汉改变了他们的血液:他们的园子里,光天化日下竟有毒蛇出没、歇息。他手持铁锹朝前走着走着就会看到黑土地上有一堆奇怪的蜷缩着的棕色物件,这东西会突然弹起身,嘶嘶叫着飞速离去,那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有一天,温妮弗莱德听到从起居室矮窗下的花坛那儿传来一阵怪叫,那声音就像古代黑暗的精灵呼啸。她跑出去,看到花坛上有一条棕色的长蛇,扁嘴巴里叼着一只青蛙,青蛙的后腿挣扎着要脱身,发出奇特、微弱的叫声。她盯着这条蛇,那蛇抬起阴郁的扁额倔强地看着她。她叫喊了一声,那蛇吓得松了青蛙愤愤然地溜走了。
这就是克罗克汉,现代发明的剑戟尚未刺透它,它不为人所知地静卧于此,仍像撒克逊人初来此地时那么神秘、古朴、野性。艾格伯特和她就住在这儿,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他并非无所事事。她也不,有好多事要做呢。工人们走后,房子要最后修一下,靠垫和窗帘要缝,路要铺、水要运回存起来,还有深耕后就没人照管的园子斜坡要平整,要在斜坡上筑出小阶梯、整出小路来,还要种上些花儿。他只穿着衬衫整天不停地干活,忙这忙那。她表面上恬静但内心却丰富,一看到他猫着腰一个人忙乎,她就会过来帮他一把,为的是离他近点。当然,他干得不熟练——他天生就这样。他干得很卖力,可收效甚微,就算能干出点什么来那东西也维持不了多久。在园子里,他用几块窄长的木板撑着梯田,这些梯田很快就会被上面的重量压垮,不出几年就会腐烂断裂,土壤又会成堆地流失到小河的河床里去。可他就是这样,他就没学会掌握什么要领,他总以为没问题。这还不算,他认为除了一时的偶然发明以外,什么都是不可能的。他热爱他那古朴、久经风雨的村舍,热爱过去的英格兰那坚固不朽的东西。奇怪的是,他总觉得过去不朽,对此深信不疑,因此在现实中他总显得幼稚、浅薄。
温妮弗莱德挑不出他的毛病来。对她来说,城里长大的人,他什么都好,就是他挖土时用铁锹的姿势看上去都是浪漫的。不过,艾格伯特和她还没意识到,干活和浪漫是两码事儿。
她爸爸葛德弗雷·马歇最初对克罗克汉的家务是十分满意的。他觉得艾格伯特不错,好多事情他都干得挺圆满,而且他对这小两口儿之间体现出来的肉体**感到慰藉。对他这位在伦敦拼命干才能维持安定小康生活的人来说,这小两口儿在克罗克汉恩爱劳作,在荒凉的丘陵附近一头扎在公地和荒地里生活,这些真像一篇活生生的浪漫小说。他们是从他——这位老人这里摄取**之火的燃料,是他给他们的**之火添了柴,他为此暗自得意。温妮弗莱德仍然要求助于爸爸,从此获得保障、生命和支持,把他当成一切的源泉。她爱艾格伯特,爱得热烈,可在她背后有她爸爸在作后盾。就是她爸爸这股力量,她需要时就来求助。当她陷入困境、产生疑虑时,她从没有求助艾格伯特,没有的,在所有严肃的问题上,她都依靠父亲。
艾格伯特就没有驾驭生活的打算,他简直半点雄心大志都没有。他出身于一个体面、气氛融洽的农家,家里有一个令人愉快的环境。按说他应该有一个职业,应该学会法律或者做买卖什么的。可是不,那该死的每周三英镑进项就可以让他不挨饿,这就够了,他才不愿自找束缚呢。这倒不是说他这人懒散,他其实总在笨笨落落地干活儿,只不过他一点也不愿跻身于尘世,更不愿在尘世里闯出一条路来。不,决不,这个世界不值得他那样做。他想忽视这个世界,他要独辟蹊径,就像一个漫不经心的朝觐者走上了一条无人问津的僻径一样。他爱他的妻子,爱他的农舍和园子,他要在这儿过得像个享清福的隐士一样。他爱过去的时光,爱古英格兰的音乐、舞蹈和习俗,他试图靠这样的精神过活,而不是以金钱世界的方式生活。
当然,温妮弗莱德的父亲常叫她去伦敦,这老头儿喜欢孩子在自己身边。所以,艾格伯特两口子得在城里置一处小寓所,他们要隔三岔五地从农村搬到城里住住。这城里,艾格伯特有不少朋友,这些人都像他一样是些不重实际的人,就知道鼓捣艺术啦、文学啦、绘画啦、雕塑啦,还有音乐什么的。他倒是有解闷儿的地方。
每星期三英镑的进项可不够他这么花的,是温妮弗莱德的爸爸替他掏腰包,他喜欢掏。尽管他给温妮弗莱德的固定津贴不是很多,可他却常常十镑十镑地给她或艾格伯特零花钱,因此,他们都把老人当靠山。艾格伯特并不在乎被人施恩典、救济点儿,可当他感到这家人在花钱上显得过于降尊纡贵了,他也会生气。
以后,家里添了丁,一个长着轻轻的小脑袋、碧眼金发的小女儿。人人都喜欢她,她还是这家里头一个碧眼金发的小东西呢。她长着跟她爸爸一样雪白、修长漂亮的四肢,等长大了,又会翩翩起舞,姿态优雅,简直像一朵野雏菊。怪不得马歇一家都喜欢她,叫她乔伊斯[3]。马歇家的人自有其优雅之处,但他们都显得迟钝、笨重。他们个个儿四肢粗重,皮肤黝黑、个子矮小。现在他们有了这么一朵轻盈的立金花,她简直就是一首诗。
尽管这样,她还是带来了新的困难。温妮弗莱德必须给她找个保姆,是的,必须有个保姆才行,这是她家的规矩。那么谁来付保姆费呢?当然是当外公的付喽,当爸爸的不挣钱么,对,外公会付的,就像他曾付了温妮弗莱德产期时的所有费用一样。人们感到手头儿拮据了,艾格伯特要靠岳父来养活。
孩子出生后,他和温妮弗莱德就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了。这种区别在最初是难以察觉到的,可它存在着。首先,温妮弗莱德有了一个新的兴趣中心点。她倒不是要把孩子贡起来,而是她和新式的母亲们一样,出自自然的母爱,她心中产生了深深的责任感。温妮弗莱德欣赏她的宝贝女儿,深感到对女儿应尽的义务。奇怪的是,这种义务感竟变得比对丈夫的爱还深。这是事实,也是常理。在温妮弗莱德心里,母亲的责任感是第一位的,妻子的责任则次之。
她的孩子似乎用一根线把她和她的家连起来了,父母、她和她的孩子,对她来说这是人类的三位一体。那么她的丈夫呢?对了,她仍然爱他,不过那像是演戏。婚前,她的义务感和家庭观念曾经是模糊的。婚后,她首先要尽义务的对象是她爸爸,他是顶梁柱和生活的源泉,是永恒的保障。现在,义务的链条上又多了一环,变成了:对父亲、对自己和对孩子的义务。
这不关艾格伯特的事,其实也没发生什么事,他就从这个圈子里渐渐、默默地消失了。他的妻子还爱他,那只是肉体的爱,可是,可是,他事实上几乎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他对温妮弗莱德不好抱怨什么,她仍然在尽自己对他的义务,她仍然爱他的肉体,这种爱让他付出了全部的生命和灵魂。可是,可是——很长时间里这是一个无穷尽的“可是”。又添了一个碧眼金发、逗人喜爱、动人的小东西,不过,她不像乔伊斯那么傲气和热情。他们给她起名叫安娜贝尔。安娜贝尔出生后艾格伯特才开始真正意识到这个“可是”是怎么回事。妻子还爱他,但是现在,这个“可是”变得严重起来——她对他肉体的爱是次要的,而且愈来愈不重要。说来说去,她经历了这种肉体的爱,两年了,人并不是靠这个活着,不,决不,而是靠某种更严肃、更真实的东西生活。
她开始恨自己对艾格伯特的爱——有点看不起这种爱了。当然,他漂亮、可爱,特别招人喜欢。可是,可是——哦,这可怕的“可是”阴云!他在她生活的原野上并不像一座力量的宝塔那么坚定,不像举足轻重的强大支柱。不,他倒是像一只围着屋子转的猫,这猫总有一天会销声匿迹的。他像花园里的一朵花,在生活的狂风中摇曳,然后就随风而去,不剩半点风流。作为次要的东西,一个伴儿,他是完美的,不少女人可能会巴不得与他这样的人白头到老,她们会把他看作是最美、最令人渴望的财富。可温妮弗莱德却是另外一种女人。
光阴荏苒,他不仅没有更牢牢地驾驭生活,反倒松懈了许多。从本质上说,他性情令人难以琢磨,很敏感又充满**,可他就是不投身于温妮弗莱德称作生活的工作中去。不,他决不流于世俗。为钱而工作,他才不呢。如果温妮弗莱德自找苦吃,非要过超出他们微薄收入的日子,就随她去,那是她的事。
其实,温妮弗莱德并不真的想要他去闯生活、为钱而工作。钱这个字,天啊,成了他们之间一根着了火的木头[4],用这个来描述他们最合适,他们俩都被点着了。温妮弗莱德并不真那么在乎钱这玩意儿,她也不在乎他挣不挣钱,她有她爸爸供给她和孩子四分之三的费用。她只是拿挣钱当作借口和武器跟艾格伯特斗气儿。
她想什么,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有一次,她妈妈用那种特有的挖苦语调说:“这么说吧,亲爱的,如果你的命运就是照顾那不耕也不织的百合花[5],也不算不愉快吧。不少人都是这样的,你干吗不这么想呢,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