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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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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没有——他没有喝醉!他——他睡着了。”

“他在楼下睡着了吗?”

“是的——别弄出声音来。”

安静了一会儿。接着男人们又听见那个受了惊吓的女孩问道:“那是什么声音?”

“没什么,我告诉你了,你干吗要操心。”

那是祖母啜泣的声音。她对周围的一切已浑然不觉,只是坐在椅子里晃动着、啜泣着。经理把手放在她的胳臂上,让她“小声些——小声些”。

老太婆睁开眼睛望着他。她被这样的打扰吓了一跳,她似乎觉得奇怪。

“现在几点钟了?”孩子用悲哀的细嗓子最后又问了一句,她怏怏不乐地又打算睡觉了。

“十点钟了。”母亲更加温柔地回答道。接着,她一定是弯下腰去亲了亲孩子们。

马修斯向男人们打了个手势,让他们离开。他们戴上帽子,拿上了担架,跨过尸体,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屋子。他们直到远远地离开了这些容易惊醒的孩子们,才开口说话。

伊丽莎白下楼以后,看见她母亲独自一人站在客厅里,俯身瞧着死去的人,泪水一滴滴地落在他身上。

“我们得准备为他入殓了。”妻子说。她把水壶放在火上,然后回来在他脚边跪下,开始动手去解开打了结的靴带。屋里又潮又暗,只点了一根蜡烛,因此,她不得不把脸几乎弯到了地面。她终于脱下了那双沉重的皮靴,把它们放在一边。

“现在您得来帮帮我了。”她低声对老太婆说。她们一块儿脱光了死者的衣服。

她们站直身子时,看见他躺在那里,显出死亡后的淳朴和庄严,两个女人都情不自禁、充满敬畏之情地站住了,她们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朝下望着。老母亲抽抽搭搭地啜泣着。伊丽莎白仿佛觉得自己接到了禁令。她看见他那么神圣不可侵犯地躺在那里。她和他毫无关系了。她无法接受这一点。她弯身把手放在他身上,表明他还是她的。他身上还有一丝温热,因为他死去的煤矿里是很闷热的。他的母亲用双手捧着他的脸,颠三倒四地诉说着。老泪像湿树叶上的水珠那样一滴滴地落下。母亲没有哭泣,眼泪却不断地涌出来。伊丽莎白用脸颊和嘴唇拥吻了丈夫的身体。她似乎在倾诉,在询问,想和他取得某种联系。然而她无法做到。她被赶出来了。与他是无法沟通的。

她站起来,走进厨房,把热水倒进盆里,又拿来肥皂、绒布和一条软毛巾。

“我必须替他洗一洗。”她说。

接着老母亲也僵硬地站起来,注意瞧着伊丽莎白仔细地洗干净他的脸,又用绒布把两大撇金黄色胡须从嘴边梳理开。她感到畏惧,心里怀着深不可测的恐惧,因此她才这样服侍他。

老太婆有点忌妒了。她说道:“让我给他擦干吧!”于是她在另一边跪了下来,等伊丽莎白洗过以后,她便慢慢地替他擦干。她那顶黑色的大帽子,有时擦过她儿媳妇长着深色头发的脑袋。她们就这样沉默地干了很久。她俩一刻也没有忘记,这就是死亡。触摸着这个人的尸体,在她们心中激起了奇特的感情,两个女人的感情又各不相同:她们虽说都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母亲感受的是她白白生养了这个儿子,他被夺走了;妻子却感觉人类的灵魂是多么的孤独,她腹中的婴儿也成了一个跟她漠不相干的重担。

最后终于洗完了。他长了一副健美的躯体,酗酒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半点痕迹。他长着一头金发,肌肉饱满、四肢匀称。然而,他已经死了。

“愿上帝保佑他。”他的母亲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脸,充满恐惧地低声说道,“亲爱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她沉浸在狂热的畏惧和母爱中,用咝咝的声音低低说道。

伊丽莎白又无力地倒在地上。她把脸颊贴着他的脖颈,哆嗦着,打着寒战。但是她不得不再一次把他放开。他已经死了,她活生生的肌肤不该再偎依着他。她被巨大的恐惧和疲乏支配着:她是多么力不从心啊。

“他像牛奶一样洁白,像一周岁的小娃娃一样细嫩,愿上帝保佑他,宝贝儿!”老母亲喃喃地自言自语。

“他身上没有一点伤疤,透亮、洁净、雪白,像一个娃娃那样漂亮。”她自豪地低声说道。伊丽莎白一直遮盖着脸。

“他走得很安静,利齐,像睡觉一样安静。你瞧他多美呀,小乖乖。唉——他一定是得到了安宁,利齐。看来他被困在里面的时候,他把一切都想通了,利齐。他有时间这么做。如果他没有得到安宁,他看上去就不会这样平静。这个乖乖,亲爱的乖乖。唉,他从前的笑声是多么开心。我最喜欢听他笑。他笑起来比谁都开心,利齐,就像个孩子——”

伊丽莎白抬头望了一眼,男人的嘴没有闭上,在胡须下面微微张着。在昏暗的光线下,眼睛半睁半闭,并不显得呆钝。热火朝天的生命力已经离开了他,使得他和她咫尺天涯,生死永别。她知道,他已经成了一个陌生人。她曾经和这个单独的陌生人做过夫妻,共同生活过,而现在因为这个人,她的腹中感到一团冰冷的畏惧。难道它的全部意义就是这样吗——在热腾腾的生活掩盖下的、绝对的、完全的孤独?她怀着敬畏的心情把脸扭向一旁。这个事实太令人心惊胆寒了。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然而他们却一块儿生活过,一次又一次地肌肤相亲,**。每当他和她**的时刻,他们其实是两个孤立的个人,就像此刻一样天各一方。他和她一样无法为此负责。她觉得腹中的胎儿像一块冰。因为,当她看着死者的时候,她的头脑是冷静的、超然的。它清晰地问道:“我是谁?我一直在干什么?我一直在和一个并不存在的丈夫争吵。他却始终存在着。我做错了什么事?和我共同生活着的又是什么?而现实就在那里,就是这个男人。”由于畏惧,她的灵魂死去了。她知道,她从来没有看清楚他,他也从来没有看清楚自己。他们相遇在黑暗中,又在黑暗中争斗着,彼此都不知道他们遇见的和争斗的是什么人。现在她看清了,由于看清楚了而变得沉默了。因为她一直都看错了人。她把他说成他实际上并不是的那种人,她曾经跟他关系亲密。而实际上他一直离她远远的,过着和她完全不同的生活,他的感受也完全和她的不一样。

她又害怕又害羞地看着他**裸的身体,她曾经错误地以为自己熟悉这个身体。而他还是她的孩子们的父亲。她的灵魂仿佛被人从她的身体里撕扯了出来,分开来站在一边。她凝视着他**的身体,感到羞愧,仿佛她不肯承认他。说到底,他就是自己。这事在她看来很可怕。她瞧了一眼他的脸,便把自己的脸朝着墙壁。因为他的目光和她的不一样,他的习惯也跟她的不一样。她曾经拒绝接受那个真正的他——她现在明白了。她曾经拒绝了真正的他。她的生活就是这样的,而他的生活也是这样的。她要感谢死亡,因为它揭示了真实情况。而且,她知道自己没有死。

而她的心里一直充满了对他的悲伤和怜悯。他经受了些什么痛苦?这个坐以待毙的人熬过了多久的恐怖!她痛苦得全身僵硬。她没能去帮助他。他受了残酷的折磨,这个赤身露体的男人,这另外一个生物,而她却无法给他做出补偿。孩子们在那里,但是孩子们是属于生活的。这个死者同他们毫无关系。他和她只不过是一条通道,生命从通道流过去便产生了孩子们。她曾经是一个妻子,她现在才知道,做个妻子是多么可怕。而已经死去的他一定也感到做个丈夫是多么可怕了。她感到,在来世里,他对于她将会是个陌生人。如果他们在那里,在另一个世界再见面,他们必定会为以往的一切感到羞愧。孩子们是由于某种神秘的原因,从他们俩之间产生出来的。但是孩子们没能把他们结合在一起。现在他已经死了,她知道从此他更是永远和她分离了,永远不再和她发生任何关系了。她生活中的这一阶段已经结束了。他们在生活中曾经互相拒绝接受对方。现在他已经退出了。痛苦压倒了她。那么这就是结束了:在他死去之前,他们的关系就已经毫无希望了。而他却曾经是她的丈夫。但那又是多么微不足道!

“你拿出了他的衬衫吗,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转过身去,没有回答,虽然她尽力地想照她婆婆所期望的那样去表现,去哭泣。但是她做不到,她只好沉默。她走进厨房,拿着衣服回来。

“已经烤过了。”她说,一边四处捏捏那件衬衫,看看是否行了。她几乎羞于搬动他,她或者任何人有什么权力去碰他呢。但是她还是恭顺地触摸了他的身体。给他穿衣服很困难,他是那么沉重又那么毫无生气。这段时间里一种可怕的恐惧一直压抑着她:他是这么沉重,这么毫无生气、毫无反应,与她隔绝开来。他们中间隔得那么远,使她恐惧得几乎支持不住了——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空间,她不得不越过这片空间向那边瞭望。

最后,衣服穿好了。她们用一条被单盖着他,让他躺在那里,他的脸被包扎起来。她闩上了小客厅的门,免得孩子们看见停放在那里的是什么。然后,她怀着沉重的平静心情开始把厨房收拾干净。她知道自己对生活屈服了,因为生活是她现在的主宰。然而她却怯懦而羞愧地向后退缩,想躲开死亡——她最终的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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