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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两个家庭
周一早上,彭罗德拄着一根拐杖来到教室,那拐杖原本是成人用的,现在被削短了,以符合一个十二岁跛脚男孩的身高,看上去还挺别致。上课二十分钟后,他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他那勇敢而年轻的嘴巴痛苦地呻吟着,因此造成的轰动效应多少给他的心灵带来了一丝慰藉。他的这番亮相,唯一的遗憾就是过于夸张了。也许正因为如此,斯彭斯小姐才没有表现得很意外,反而是一脸怀疑,她面无表情地处罚了迟到的彭罗德,没有丝毫犹豫,完全把他当成一个四肢健全的健康男孩。管教公正与否根本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她似乎很忌讳与他发生任何争执。
不过,拐杖和这一瘸一拐的形象让他很长时间都心安理得,这种心理一直延续到了下半周,准确来讲是星期四的晚上,当时,斯科菲尔德先生看到彭罗德在后院跟公爵一圈圈地跑着嬉闹,随即剥夺了儿子使用拐杖的权利,他威胁说要是再看到彭罗德装瘸,拐杖就要另派用场了。度过了一个无聊的周五,崭新的周六如期而至,得有点新花样玩玩儿。
这个时节,苹果树的花儿都开了,芳香扑鼻。上午十点钟左右,彭罗德慌慌张张地从厨房里跑出来。他的口袋里塞满了东西,嘴里鼓鼓囊囊的,还在拼命往下咽。紧随彭罗德身后的,是厨娘从门里扔出来的拖把,跑在他前面的,是经常陷入沉思的公爵,它的嘴里衔着一块儿刚出锅的炸面圈。厨娘戴拉没好气地关上厨房的门,她愤怒的吼叫声也被挡在了门内。彭罗德和公爵坐在草地上,愉快的心情溢于言表,立刻开始消灭偷袭来的赃物。
有马具的碰撞声从斯科菲尔德家侧面院墙紧挨着的十字路口那儿传来,还伴随有两匹马跑步的嘚嘚声,彭罗德抬头看见一个他认识的胖子正从那里经过,那人面无表情地坐在一辆古香古色的维多利亚马车上,气派得很。是小罗德里克·马格斯沃斯·比兹,星期五下午的舞会上,他可算是彭罗德的患难兄弟,不过在其他时候就称不上伙伴了。他在家里备受宠爱,有专门的家庭教师给他上课,家长对他爱护有加,生怕他受到不良风气的影响或接触到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这头平时足不出户的绵羊长得非常胖。他温文尔雅、通情达理,但彭罗德·斯科菲尔德对这些优良品质根本就不感冒。不过小罗德里克·马格斯沃斯·比兹家世显赫,这样看起来他也算是个重要人物。如果小比兹想要再声名远扬些,那就得靠彭罗德了。
马格斯沃斯·比兹家世显赫的唯一原因是他们为众人所钦佩。他们为人所钦佩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他们常常自诩非凡。他们家族中的人个个都是衣冠楚楚、生性傲慢,脸上的表情也都是一个模子里的,仿佛总蕴含着某种旁人不知道的高雅和神圣。别人在他们面前总会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黯然失色,并会抱怨自己的家族、手套和声音不够完美。马格斯沃斯·比兹家的人冷漠、矜持,但有时候也会亲切地笑笑,但看上去像是在施予别人很大的恩惠一般,很做作。所以很自然地,要是社区里的哪个市民做了出格失礼的事,或者犯了什么错误,再或者哪个亲戚干了坏事,被马格斯沃斯·比兹家族知道就成了他们最担心的事。实际上,这个家庭所造成的恐慌已经持续多年了,但城里的人好像并没有觉得自己活得多压抑,每次提及这个家庭,他们总是钦佩地称赞其为“城里最有魅力的家族”。他们一致认为,罗德里克·马格斯沃斯·比兹夫人是兼具优雅举止和得体谈吐的典范,她俨然成为那些突然发迹又渴望与她结识的人们的救世主。
马格斯沃斯是名字里的重要组成部分。罗德里克·马格斯沃斯·比兹夫人就出生在马格斯沃斯家庭,马格斯沃斯家族的标志图案不仅被印在马格斯沃斯·比兹夫人的信纸上,还被印在瓷器、桌布、灶台、前门的玻璃、维多利亚马车、马鞍上,还好没有出现在花园的胶水管和割草机上。
显然,明事理的人绝不会把这个标志性图案和那个臭名昭著的不幸儿雷娜·马格斯沃斯联系在一起。她的名字接连几周出现在报纸头版,因为她被认定是毒死了一个八口之家的杀人凶手。明事理的人都不会把马格斯沃斯·比兹一家和这个杀人凶手雷娜联系在一起,但彭德罗·斯科菲尔德显然不在此列。
彭罗德从来不会错过报纸上有关谋杀、绞刑或电刑的报道。他对雷娜·马格斯沃斯的熟悉程度绝不比两百英里外的那些陪审官们差。彭罗德一直有个心愿(他从来都是直言不讳),他想问问小罗德里克·马格斯沃斯·比兹,这个女魔头跟他们家到底有什么关系。
现在两个人不期而遇,只是简单打了个照面,他根本没有机会询问。彭罗德脱下帽子向罗德里克及他的母亲和姐姐致意,但罗德里克只是轻轻点头稍作回应,他的母亲和姐姐压根就无动于衷。如果说马格斯沃斯·比兹夫人对眼前这个男孩有点印象的话,那也绝不是什么好印象。彭罗德的心一下子凉到谷底,他又把帽子戴回到头上,男孩儿和男人在这一点上的反应没什么区别。他想到自己手中的炸面圈可能是他们对他不屑一顾的罪魁祸首,他又想到可能是公爵让他颜面尽失。要知道,公爵可谈不上时髦。
但彭罗德很快高兴起来,他又有了新乐趣。他发现一只蜘蛛爬到了他的膝盖上,而另一只膝盖上趴着一只甲壳虫,于是他开始涉足卡雷尔医生[1]的课题领域,罗德里克·马格斯沃斯·比兹夫人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彭罗德找来一根别针做活体移植,但失败了,他也因此明白蜘蛛是不可能用甲壳虫的腿走路的。戴拉曾经把地窖里的一只大老鼠放在后院的走廊里,那儿已经有四只坐以待毙的老鼠了,想到这儿,彭罗德对动物学的兴趣陡然浓厚起来。
彭罗德收起老鼠夹,跑到马厩,把老鼠放进一个小木盒里,用一块破碎的窗户玻璃盖住,还在上面压了一块砖头。这样,不管他是敲还是摇,盒子里的老鼠都可以供他慢慢研究了。这个星期六开始的还是很不错的。
没多久,这位研究者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他的注意力随即离开了他的研究对象。他顺着气味一路追寻,最后发现气味是从巷子里飘进来的。他打开了后门。
巷子里,一位节俭的邻居顺着墙根搭了一个小木屋,把它租给了黑人。他看到了一匹骨瘦如柴的骡子和一辆破烂不堪的马车,一个像炉子一样的东西和几件简陋的家具被置放在马车上,看来是黑人在搬家呢。
一个黑人小孩站在骡子旁边,手里拿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链条,链条那头牵着一只浣熊,没错,奇怪的气味正来源于此。公爵刚才对老鼠不闻不问,现在却突然大叫起来,试图向这个奇怪的动物发起猛攻。不过它也就是虚张声势罢了,公爵是一只老狗,已经饱受磨难,它绝对不想自找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也就是喊叫两声装装门面,它很快就会老实下来。“你的浣熊叫什么名字?”彭罗德问道,他尽量表现得很有礼貌。
“还没没没名。”黑人小孩说。
“什么?”
“还没没没名。”
“什么?”
小孩显得有点不耐烦。
“还没没没名,我说说了。”他恼火地回答。
在彭罗德看来,他简直就是故意找茬。
“你想干吗?”他向前一步,问道,“你敢不老实,我就——”
“喂喂,小白脸!”从小屋里走出来一个和彭罗德年龄差不多大的黑人男孩,“别招惹我弟弟。他又没有理你?”
“那他怎么不回答我?”
“他没法回答你。他说话就这样,口齿不清。”
彭罗德明白了,消了气。面对眼前这个孩子,他产生了一种人们在这种情况下自然而然的反应。
“你再说几句。”他来了精神,请求道。
“我说说它它没没没名。”他马上回应道,有点显摆的意思,那张黑黝黝的小脸上满是炫耀。
“他到底什么意思?”彭罗德有点懵。
“他说这浣熊没有名字。”
“那你叫什么?”
“赫尔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