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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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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抽了口烟,浓重的烟雾散开在三个人的面前。

“没多久她就告诉我她怀孕的事,我不是个傻子,我在当时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但我是个软蛋,是个怂包,我接受了这个答案。我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变大,那里面不是我的孩子,而是我的仇恨,我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却不敢问她。我怕问了以后就会失去她。直到生产的那天,我看着那个女婴,心里的确闪过一丝善念,想要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跟她过一辈子。但是这个善念很快就消失了,她虽然只是个婴儿,但是眉眼间却只留下了她母亲的痕迹,我在她身上找不到一点与我有关的东西。那时候我开始感到害怕,我怕自己会亲手将这个仇恨越养越大,大到我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地步,当时我就做出了一个决定。”

“你要扔掉这个仇恨。”夏默说。

老人疲惫地点了点头,一截长长的烟灰掉落在地,“虽然生产的医院在千山,但是她还是同意了和我回到镇上生活。那天我开着车,她在车里睡着了,完全不知道她的女儿已经在中途下了车,留在了那家孤儿院的门口。她后来发现的时候几乎要疯了,我骗她说孩子一定是中途停车的时候被人偷走了。她失去了理智,甚至都没有怀疑到我身上。我们开始沿路寻找,四处询问,当然回去的路线并没有经过孤儿院。我们也不可能找到那个长得像她的婴儿。”

“那她后来是怎么知道的呢?否则她不会离开你。”夏默问。

“只有一句话,”老头说,“那时候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了,我猜那个女婴也应该到了能玩耍打闹的年纪。我本来以为时间能抹平她的伤痛,但是我错了,她每天活得像鬼一样,她失去了她的美貌,而我也意识到,我就快失去她了,所以我跟她说,我想再要一个孩子,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

何诗宜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但是说出来的瞬间,我知道我招供了。我到今天还清楚地记得她当时看我的眼神,那不是愤怒,也不是仇恨,而是恐惧。那一刻我知道,虽然坚持了这么多年,一切还是都结束了。”

“你们离婚以后,她就回去找江雪了?”

老头点点头,他的烟已经烧到手指,重新点燃一根以后,他说:“那也许是我最后的善良吧,也可能不是,也许因为我只是害怕自己要负法律责任,所以我告诉了她那个孤儿院的名字,然后就离开了她。后来我听说她在不久后就把女儿带回来一起生活了,我很想回来看看她们,却又不敢。一过很多年,我听说她的女儿又走了,出去工作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你就在对面开了这间杂货铺?”

“那是很后来的时候了,我听说她病了,回来照顾她,她也接受了。可能人老了就是会这样吧,以前的很多仇恨都自然地放下了,但我依然不敢问她,为什么女儿不回来看她。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这些事,一直到她最后走。”

“你上次跟我说,葬礼的那天江雪回来过。”

“回来了一次,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年轻漂亮。我们没有说过话,她当天就走了。想不到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烟雾缭绕在这个局促的隔间里,让人睁不开眼睛,何诗宜听着他们的对话,眼前展开了当年的情景。在她模糊的记忆里,孤儿院除了自己和闺蜜,的确还有第三个女孩,那个女孩很早就不在了,而她也是在过了几年之后,才知道“领养”这个词的。

想不到那个女孩就是江雪,一个曾经和她一起长大的人,如今变成了她负责案子的受害者。

老头双手捂着脸,垂下头去,他看起来非常痛苦。

“这个丫头,她恨也应该恨我,为啥不管她妈呢?”

“因为她的母亲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是怎么被遗弃的。”夏默说。

老头抬头,睁大了眼睛看着夏默。

“起初她以为自己只是一个被领养回来的孤儿,但是这个秘密又能保持多久呢,她的亲生母亲怎么会希望自己的女儿,一直把自己当作养母看待?她说了真相,但只是一部分真相,但这已经足以让江雪明白一件事——她曾被遗弃过。”

“你是说……”老头的声音开始哽咽,他的身体在颤抖,手里的香烟几乎就要跌落。

“没错,”夏默面无表情,“她为你隐瞒了下来,我不知道隐瞒的理由是什么,也许是对你的愧疚,也许是不想让仇恨继续生长,我不知道,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知道了。”

老头忽然跪倒在地上,跪倒在煤炉旁落着炉灰的地面上。他本就弯曲的腰背在继续萎缩,剧烈而痛苦的哭声被关在这个隔间中,成为他后半生的底色。他继续躬着身体,继续萎缩下去,像一个在时间面前逆流而上的人,拼命地回到自己的婴儿时期。

6

回去的路上太阳落下山,城市、小镇和中间连接的荒原,在同一时刻进入了黑夜。汽车打开前灯,在静默中前行。

“想不到他最后还是拒绝了那笔钱。”何诗宜打破沉默。

“他一定会这么做的,”夏默说,“无论是出于愧疚还是出于悲伤。”

他们指的那笔钱是江雪没有捐完的四十万元,老头作为江雪法律上的父亲,有权继承这笔钱。生活清贫困苦的老头,毫不犹豫地决定将这笔钱继续捐给孤儿院,依然在江雪的生日那天,但是要以江雪的名义。

“我该不该问你,”何诗宜看着夜路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我说过,我有一面镜子,”夏默说,“很快你就会发现,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场轮回。”

汽车回到千山时已是夜晚,何诗宜熟练地将车开进夏默居住的老楼前。

“你上楼去等我。”夏默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家门钥匙,“我还要去办一件事。”

“什么事情?”何诗宜紧张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有些地方并不适合你去。”

“我知道了,”何诗宜沮丧地说,“你去那个女人家对吧?”

“哪个女人?”

“你也学会装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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