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阿捷(第2页)
阿捷执意要把他的新衣服送给大象,反正他也没机会穿,如果被他爸爸发现,会有所怀疑。衣服包在塑料纸内,阿捷在大象家试穿过一次,大象觉得很好看。阿捷说,我们身材差不多,你穿起来应该也不错。大象没有要,阿捷改变主意,说先把衣服放在你家里存着,以后有机会再向你要,但直到离开,阿捷都没有来要回。大象曾偷偷在家穿过几次,喜欢得不得了。后来搬家,妈妈才在抽屉底层发现了这件衣服。那时大象已经初中毕业,距离阿捷离开已有四年时间,大象走进厕所把衣服穿上,他的手脚如同树枝一样无声无息伸展开来,然而衣服除了有一股难闻的樟脑味外,还是那个尺寸,甚至变得更小。大象看着镜中滑稽的自己,笑着流出了眼泪。
三年级的暑假,大象和阿捷在田间抓青蛙,阿捷的脚不小心被一条蛇咬到,吓得不轻,当场号啕大哭。当时受了电视的启发,大象二话不说就给他吸起蛇毒,然后背起惊慌失措的他跑去附近的诊所。阿捷在大象背上不停地发抖,眼泪鼻涕口水都滴到大象的脖子上,凉飕飕的。将阿捷放在诊所后,大象跑回家,把积攒的零用钱都带上。后来医生告诉大象,蛇没毒,简单包扎一下就好。大象才松了一口气。
五年级的时候,阿捷被校外的混混盯上了,混混知道大象的表哥不好惹,点名叫他走。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大象被吓住,只好按照他们指示。那晚阿捷的爸爸在赌场赢了不少钱,混混以为他儿子身上有油水可捞,但阿捷和往常一样,只有五块钱生活费。阿捷担心的是藏在书包里妈妈给他的二百多块被混混拿走,因此拼命抱着书包不让他们搜,期间被他们打得头破血流。
大象走在路上咒骂自己窝囊,终于狠下心,拿起地上一块砖头往回跑。阿捷抱着书包蜷伏在地,一群人朝他后背拳打脚踢。大象跑进人群之中,挥舞着手中的砖头,恫吓他们已经叫来表哥,你们等着瞧,再说出表哥的名字。这招镇住了他们,带头的往地上啐了一口,一群人就走了。
阿捷躺在地上,嘴角淌血。他挣扎了几次都起不来。大象向他连连道歉,阿捷却挤出一个笑脸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他们坐了大概半个钟,期间阿捷的鼻血不停地流,大象撕掉一大本作业本才勉强止住。后来大象背他回家,在离家不远处,阿捷脱掉脏外套,擦了擦脸上的血后把它塞进书包。阿捷一个人走路跌跌撞撞的,大象看着他孱弱的背影,担心他就这样倒下去死掉。
从那时起,阿捷就有流鼻血的习惯。那段时间他的身体很虚弱,面无血色,眼神暗淡。大象每天给他带一个白水煮蛋。这样过了一个多月,阿捷的身体才渐渐好转。
六年级的时候,阿捷爸爸突然闯进教室拉起他就走。阿捷被爸爸带走,仿佛知道自己命运如此,没有反抗的必要,默默收拾好书包,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走前回头望大象一眼。
就这样,大象没有再见过阿捷。直到今晚在酒吧偶遇。九年时间,本该变化许多,但就所见,阿捷依然是个纯真人。
这就是大象的童年往事,轴心都是阿捷,茜茜听后,对明天跟阿捷的见面充满期待。
四
那天阿捷穿着一件黄色T恤,淡蓝牛仔裤,黑色帆布鞋。瘦削挺拔,头发柔顺,在阳光下泛光,笑容大气,眼神温柔,手臂上有三道很显眼的刀疤,但他没有一丝掩饰的意思。
大城市的变化是“翻天覆地”,出走小县城,九年回来,变化的都是细节。阿捷对这些细节一清二楚,他知道哪里有美食,哪个地方好玩,哪间酒吧清静,哪间咖啡厅安静舒适,可以坐整个下午。他甚至知道,哪间书店的店主有收藏癖,可以淘到好书。得知茜茜读的是现当代文学,他像是找到了知音,聊得很投机。
阿捷说到喜欢的小说标准:有一点绝望,但浅尝辄止,最后反而正是这点绝望调剂了生活。好像在说自己。
茜茜打趣到,原来不是这里无趣,是没找对地方嘛。
茜茜还说,阿捷你啊,完全不像一个混混。
“充其量就是一个挂名的混混。我最讨厌打架了,说实话,我从回来到现在只打了一次架,还是跟一个劫匪,抢了人家的东西,我距离逃跑的劫匪最近,想不帮忙没理由啊,所以没想什么就和他干上了。他手里有刀,不过我身手不错,两下就把他给制服了。你们想想,一个混混,居然为了维护正义和一个劫匪干上,真是好笑。所以我把钱包还给失主就走了,那女生坚持要我留联系方式,我就随便扯了一个,不知道后来怎么又找到了我。我是害怕因为这件小事,要去警局做麻烦的口供,特别是有些好事的记者,将这件小事放大,以为是帮我,其实是给我增加问题。”
“后来你和那个女生发展得怎么样?”大象问。
“交了朋友,就是单纯的那种。”又说,“其实我是走投无路才成为一个混混的,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那你这些年怎么过来的?你又没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一个人很孤单吧。”在酒吧,茜茜显然喝多了,问了一个不太合时宜的问题。
“哎呀,你这么一问,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阿捷端正坐姿,“等我酝酿一下啊,每个有故事的人都在学习怎样隐藏自己,我是属于欲盖弥彰。上次在酒吧,我和大象正好聊到一半,今晚趁这个机会,你也问了,那我就接下去说吧。”
“我六年级被爸爸带走,十三岁。那时他把房子赌掉,还欠了一些人钱。没有办法,只好去别的城市打工。他在一个工地做建筑工,我去一些小餐馆给人端菜洗碗。那时,我恨死我爸了,妈妈走的时候,妹妹才一岁多。我理解她,她也只有将妹妹带走这个办法。那时我是多么渴望成为一个混混,觉得很威风,跟着一群兄弟走在路上,走进家里,亲手教训一下我爸,让他长长记性。
“在餐馆做了半年,领工资的时候老板故意发少一半,原因是我未成年。后来我爸知道,和工友去餐馆闹,老板只好将其余的一半付给我。但最后全部工资都被我爸拿走了,我气得要死,却无计可施。我和他一起在工地睡觉,一幢楼,一个小区完工,我们就得换地方。很多次睡觉的时候我都看不到他,那时我想,一个男人这么晚不回来睡觉,要么去赌,要么就是去嫖。
“十五岁的时候他给我弄了张假身份证,那时我身子也长得快,在脸上涂些污迹,戴个建筑头盔,包工头也看不出我的真实年龄。建筑工危险,但工资还行。我一般在楼下或室内工作,爬脚手架的工作都是我爸一个人包。
“我当时是这么打算的,做几年之后,攒够了钱,偷偷离开。去找妈妈和妹妹,我知道这无异于海底捞针,但至少我还认得妈妈的长相,她也认得我。哪怕有一丝希望,总要试试的。
“但在我十六岁那年,我爸从三楼摔了下来。我知道后吓了一跳,这些年生活在一起,东奔西走的,感情还是有一点,只是我依旧对他怀恨在心。
“在临死前,他告诉我他的银行账户密码,他说他对不起妻子、我和妹妹。他说那晚父子俩睡在陌生的天桥下,他彻夜未眠,觉得有愧于我。他决定戒赌,要赚很多钱让我回家。那时我才知道,他很多个夜晚未归,其实是去做兼职。他跟我说,带着钱回家,找一个工作,兢兢业业地干下去,妈妈舍不得你,一定会在未来的某天回来找你的。他说他这算是工伤,公司会赔一笔钱,这些事工地的陈叔叔会帮忙,让我后续有什么事去找他。他说,不用再为他治疗,他医不好了。
“后来他就死了。我很不甘心,他就这样懦弱地死了,我都没有让他死,我都还没成为一个威风的混混,他怎么那么不小心呢。我在宿舍哭了很久。那年我十七岁。
“我并没有心思去找份工作,回来,在这里当了一个混混。他们热衷打架,吸烟,喝酒,泡妞,认为能在警局的囚房内待一段时间是一件很风光的事,如果你在监狱待过,地位更不一样。我很排斥他们,讨厌一切他们喜欢的事。不过现在我要摆脱这个名声有点难,不知从哪重新开始。我刚才跟你们提到过的那个被抢的女生,她一直让我去他爸爸的广告公司试试,我知道她对我有好感,但我拿不定主意,觉得以这样的方式接受她的帮助不妥。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妈妈和妹妹回来,一直没有等到。不过,意外地看到你们,真的很惊喜。这些年来,我一个人觉得很孤单,读了很多小说,看了很多电影,只是为了消遣,却慢慢从中得到一些领悟。我觉得我越来越往‘边缘人’上靠,什么属性都没有。不知是否见识了社会险恶,在它面前已经丧失掉所有勇气,还是我生来就有这种排斥的天性,想要保持一种独善其身的清醒。一个青年,比如我,所代表的意思就是有很多问题,但都没有答案。答案可能在接下来的路上,我往下走,可能会找到。这些天有你们的陪伴,是我这些年来最快乐的时光。有一句话:没有人喜欢孤独,只是不愿失望。或许有一段时间我挺享受孤独,但那只是因为这个世界太过无趣。有了你们,我才觉得完满。可是你们终究有要走的一天。”
茜茜借着酒劲,哭了出来,阿捷递了一张纸巾给她:“你真的很容易哭啊。”
“我们和你在一起也很开心。”哽咽使茜茜话不连贯。
五
本来只是计划在家乡逗留一个月,遇到阿捷之后,大象又续租了一个月。经过大象和茜茜的撺掇,阿捷终于开始和之前帮助过的女生约会,也答应去女生爸爸的公司上班。
女生名叫张淳,阿捷叫他小淳。他们正式交往的第一晚,阿捷约大象和茜茜吃饭。小淳留着一头秀发,之前一起出去玩的时候,她总是安安静静,鲜少修饰。那晚她画了淡妆,穿着一件丝绸碎花百褶裙,在腰部系了一条棕色皮带,端庄优雅,挽着阿捷的手,一脸甜蜜。
吃好饭后一起去唱歌。小淳全程坐着,看着阿捷唱。阿捷唱得调子乱飞,但小淳依旧喜滋滋地盯着他看,好像在看一个偶像。
他们从KTV出来的时候零点刚过。与那群蹲守在门外的混混擦身而过时,阿捷是故意视而不见的。一个混混堵住了阿捷的去路,说他如今厉害了,看不起他们了。顾及两个女生在身旁,而且他们人多,阿捷并不理睬。但这让他们更得寸进尺。
当其中某人伸手要去调戏小淳时,阿捷一个快拳朝他的鼻子揍去,马上把他打趴下。然后大象和阿捷跟他们打了起来,两人对他们七八人。在加入斗殴之前大象掩护两个女生跑开,期间被人踢中肚子。有人还从路边拿了棍子和玻璃瓶之类的东西,大象和阿捷慢慢难以招架,边打边退。直到响起了警车声,混混们才一溜烟跑掉。阿捷当时也跑开了,大象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跑,就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