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页)
枪与玫瑰酒吧已经被他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他们走上一座石桥,桥下是没有波澜的花河。夏默知道这条河的上游就是著名的左岸别墅区,那里住着千山最有权势的一群人,和最卑微的一群人。
“杀死我母亲是很容易的,”柳生接着边走边说,“所以我父亲撬动门锁,进入这座阴暗冰冷的房子,并勒令我和弟弟在卧室不要出来,我在更晚一些的时候听到了声音。当时我的弟弟还在身旁熟睡,而我也只是以为是外面的风声吹动窗格。后来我就听到了脚步声,闭着的双眼还是能感受到卧室门被打开后涌入的光线,我开始装睡,这是我从小就会的伎俩。我感到一双大手在接触我的皮肤,接着我呼吸困难,我终于感到了危险,睁开眼睛看到父亲在阴影中狰狞的表情,我的双腿胡乱踢踹,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喊声,我意识到自己快死了,开始想念我的玩具和冰淇淋,我的头脑中出现幻觉,眼前闪过霓虹灯一样的绚烂光彩,身体感到放松,等待一切的结果。”
离开花河上飘过的清冽的阵风,他们来到更为繁华的商业步行街。人群忽然变得密集起来,穿梭于电子转动门与透明电梯里,从一家品牌店出来,再进入另一家品牌店。这里的人看起来显然更时尚一些,在天气没有全然入夏的时刻,已经早早换上了清凉的衣物,与夏默就像两个季节的人。
“你最后并没有等来预想中的结果。”夏默说。
“是的,”柳生说,“当我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另一张脸,这张脸上不再是狰狞,而是恐惧。我的弟弟手里拿着黑色的橡胶绳,坐在地上面色苍白地看着我,而几分钟前还想置我于死地的父亲,现在已经平静地躺在旁边。”
商业步行街的中心愈发的喧嚣,这让柳生不得不有意提高音量。
“我的弟弟带我去看母亲的尸体,她躺在殷红的血泊中,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她的头发披着,双手握成最后挣扎定格的形状,我在那一刻没有感到痛苦,也没有感到害怕,我只是感到……”柳生想了想,“感到麻烦。”
“我们的计划天衣无缝,”柳生笑着说,“对于两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来说,那是我们能想到的极限了。我们将橡胶绳缠在父亲的脖子上,另一头绕过浴室上方**的水管,合力将他的尸体吊起来,接着在尸体的下面踢倒一个椅子,擦拭所有我们碰过的地方,我以为这样就可以了,现在想想,这是个一眼就能被看穿的伪造现场。”
“不过你现在已经不会再犯那些低级的错误了。”夏默说。
“那座无人前往的空房子给我们带来了好运,尸体把所有的痕迹都腐烂掉了。我们当晚就离开了房子,却不知道该去哪儿,于是漫无目的地行走。我们走过枪与玫瑰酒吧——那时候那里还是一家普通的餐馆,走过花河上的石桥,走过并没有建成的商业步行街,走进大路旁的小巷,站在了刑侦支队的门口。”
“你们打算自首?”
“我们有两个选择,自首或是逃跑。”柳生说,“但我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们是最幸运的人,因为那个试图杀死我们的父亲,他没有任何选择,他既没能杀了我们,也没能与另外两个女人告别。他到死都是个失败者,而我们不是,我们将命运赢回了自己的手上,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再把它交还出去。所以我们决定逃跑,从此销声匿迹,在外人面前变成两个永远没有交集的陌生人。我开始学会伪造证件,变换身份,下意识地消除在任何物体上留下的指纹和其他痕迹。我已经死了,死在了那个晚上,而我的弟弟将代替我活下去。我把我的人生交给他,那是他应得的。他将拥有本该属于我的一切,过本该属于我的生活,就像他这些年一直在做的一样。”
“听起来不错,”夏默说,“如果你们没有再次制造命案的话,一切也许就真的像你预期的一样,成为永远的秘密了。”
“我并不想那么做,”柳生说,“我也曾犹豫过,当我代理了那个新楼盘,并把它卖掉的过程中,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记得那个人,他是个律师,曾在我父亲的公司里,他们有不错的私交,也经常出现在我家。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变得肥胖和落魄,他和那个买房子的女人一同出现和离开,他早已认不出我就是那个曾被他摸过头的小男孩。我知道他出现在这里不是一件正常的事,于是开始偷偷调查,我隐匿自己踪迹的能力得到了完美的实践,他从没有发现过我。后来我才知道,我的父亲留下了两笔钱,虽然没人能证明我的父亲已经死了,但是那个肥胖的律师还是根据约定将这两笔钱交给了她们,而她们每个人,又都为我的父亲生下了一个女儿。这让我意识到,我的父亲直到死了这么多年,依然在折磨着我,他把一切——从我母亲那里偷来的一切留给他在外面的私生女,而我和我的弟弟,同样是他亲生的儿子,则是他曾经想要泯灭的生命。那一刻我知道我的使命还没有完成,一个声音在召唤着我。我们并没有真正杀死他,他的幽灵还在身边萦绕。”
他们已经离开步行街主路,穿过幽暗的小巷,在另一条更安静的马路边上停下来,身后是刑侦支队威严的大门。
“看来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夏默说。
“谢谢你听我啰唆了一路。”柳生伸出手。
夏默握了握他的手,仿佛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平静、友好。
“应该是我谢谢你。”夏默说。
“为什么?”
“从我开始调查的时候,我就判断对方是一个优雅、体面、让人感到舒服的人。”夏默说,“他应该像个艺术家一样,也应该有一些与我相似的地方和兴趣。但是我不得不说,因为整个过程中我犯下了太多的错误,这让我很多次怀疑自己的判断,我怕对方并不是我想的那样。现在我放心了。”夏默停顿了一下,认真地看着柳生,“对方是你,我很感激。”
他们放开了彼此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