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血尽锐锋悼晚棠(第1页)
顾炎庭的办公室在军部大楼三层,窗棂外正飘着重庆的细雨,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把远处黄埔旧址的轮廓晕得愈发朦胧。陈峥刚在藤椅上落座,就见他从抽屉深处摸出个褪色的牛皮纸信封,指尖捻着边缘时,指腹不自觉地蹭过磨白的棱角,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眼底先漫开一层怀念的暖:“前两天整理旧物翻出来的,你肯定没忘。”
信封倒转,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落在红木桌面上,边角被岁月啃出细碎的毛边,却清晰映着十几年前的光景——十个年轻身影站在黄埔交通科的老槐树下,八名穿灰布军装的少年郎身姿挺拔,领口风纪扣系得严丝合缝,眉眼间全是未经战火淬炼的锐利,像刚开刃的刀;最中间站着两个穿浅布衫的姑娘,沈玉棠文弱恬静,怀里抱着台老旧的发报机,笑眼弯成月牙,发梢还沾着槐花落下的细碎白瓣;林晚则阳光活力,笑得灿烂,眼角却偷偷瞟向一旁的顾炎庭,藏着点少女的狡黠。
陈峥的呼吸骤然停在喉间,指尖几乎是凭着本能探过去,指腹轻轻落在照片左侧第西道身影上——那是二十岁的自己,刚从黄埔八期提前结业,脸上还带着未褪的青涩,手里攥着本卷边的《电讯技术》,嘴角抿着的弧度,分明带着当年跟顾炎庭抢调波机时的执拗。
“民国二十一年夏,交通科‘锐锋组’成立那天拍的。”顾炎庭的声音裹着细雨的湿意,指尖点了点照片里抱发报机的沈玉棠,“还记得她吗?当年唯一考进锐锋组的交通科女学员,徒手拆发报机比咱们都快。你俩总抢着第一个译密电,最后教官索性让你们‘搭档比试’,结果你俩倒好,联手把日军的干扰波参数改了,让演习电台哑了半天,害得全组陪着罚站。”
陈峥的指腹细细蹭过照片上沈玉棠怀里的发报机,特训营结业前的那个夜晚突然撞进脑海:他坐在操场边译电,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声,沈玉棠端着碗菜粥走过来,瓷碗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歇会儿吧,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他接过粥,勺沿刚碰到嘴唇,就被她拽住胳膊——她正低头用针线缝他松脱的袖扣,线脚细密得像她译电时的字迹。“分配结果出来了,”她咬断线头抬头,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还亮,“我跟阿凯、付鹏去哈尔滨,你去上海。”
“哈尔滨?”他皱眉,“那边交通站刚遭过破坏,太危险。”
她却笑,把剩下的线绕回针线包:“忘了宣誓台上说的?只要能抗日,在哪儿不都一样。”转身要走时,又回头冲他扬下巴,“陈峥,等我去上海找你,得请我吃城隍庙的生煎包,要现出锅的。”
后来他回译电室,林晚正蹲在墙角拆机器,举着个零件冲他笑:“调波鬼才,敢不敢跟我比谁先译完这组密电?”
“任务分配看了?”他接过零件,指尖还留着菜粥的余温。
“当然,我跟王展、许晰去华北。”她擦着配件,忽然压低声音,“顾耀武躲在器材室哭呢——想上战场,家里非让他留后方。”说完笑得肩膀发颤,又递来块水果糖,“守明,到了上海别慌,就像咱们一起改干扰波那样,没什么难的。替我看着点他,我若能回,就跟他成婚;我若不回……”她低头飞快抹了把脸,再抬头时眼里的雾早散了,只剩星星点点的亮,“来啊,再比一场,输的人要替赢的人给老槐树浇水。”
……
陈峥的喉结滚了滚,没说话,就见顾炎庭的指尖沉了沉,落在照片最右侧的老周身上:“组里最稳重的,总帮你我挡教官的罚跑;阿凯你还记得吗?总把特供的罐头塞给你,说‘译电的费脑子,得补补’……”他的指尖一个个划过照片上的人,声音像被细雨泡得发沉,“民国二十西年林晚在华北传密电,被日军围在破庙里,吞了密码本,撬开嘴时只剩血沫子;民国二十六年老周守南京,城破前发最后一封电报,说‘学生尽力了’,然后把最后颗手榴弹留给了自己;阿凯、付鹏、沈玉棠民国二十三年在哈尔滨建交通站,被叛徒出卖,全员被围。沈玉棠被俘时还在撕毁资料,最后……最后是活活烧死在仓库里的……”
指尖最终停在他和陈峥的身影上,顾炎庭的眼底晃着水光,却扯出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当年教官说咱们是‘能扛住乱世的锐锋’,现在倒好……就剩下你我了。”
陈峥攥着照片的手微微发紧,纸页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却烫得他心口发疼。二十岁的光景像涨潮的江水,带着黄埔操场的尘土味、交通科的机油味、特训营的煤油灯味,一股脑涌上来:跑圈时一起躲在树后喘气,抢发报机时把旋钮拧得咯吱响,熬夜译电时分食一颗水果糖,糖纸的响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那些热烈的、纯粹的时光,全凝在这张旧照里,与如今上海的刀光剑影、重庆的暗流涌动,形成刺目的对比。
“守明,”顾炎庭双手抹了把脸,语气里没了平日的爽朗,只剩掏心掏肺的坦诚,“我让你回重庆,不是为了戴老板的差事,是为了……”他哽咽着,喉结上下滚动,“我不想哪天在战报上看到你的名字,不想最后连个一起回忆当年的人都没有。”他起身走到窗前,点烟的手微微发颤,火光在雨雾里明明灭灭,“电讯室那把椅子,我每天让小战士擦一遍,垫布还是你当年用的那块蓝布巾,边角磨破了,我就让晓晴照着原样补……我就是想,万一你回来了,还能像从前那样,一坐下就顺手摸到发报机的旋钮……”
陈峥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那个当年在操场跑第一的挺拔青年,如今脊背竟有些松垮,肩膀也微微内扣,像扛了太多东西。
“我知道你在上海有要护的人,有要守的线。”顾炎庭的声音轻得像雨丝,却砸得陈峥心口发颤,“但你得记得,二十岁时咱们在老槐树下立誓,说‘要一起看到胜利的那天’——现在就剩下你我,我们得守着这份念想,替他们看到。”
细雨敲在窗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轻轻翻着旧相册。陈峥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抚平,纸页上的折痕硌着指尖——那是二十岁的青春,是只剩两人的牵挂,是乱世里最干净的真心。他抬头看向顾炎庭,眼底的沉郁化开,露出几分当年的执拗,却没有说话。
“锐锋组十个,林晚、沈玉棠、老周、阿凯、付鹏、王展、许晰、曾顺……八个,我都送走了。”顾炎庭转过身,眼底没了年轻时的锋芒,只有藏不住的疲惫,连声音都放低了,带着点近乎恳求的软,“守明,我连爱人都送走了,亲手给她立的衣冠冢……难道还要让我再送你一次?”
陈峥的视线落在照片上林晚的笑脸上,指尖无意识地蹭着腰间磨旧的枪套——那处的皮革早被岁月和硝烟浸得发亮,像他们被磨平的少年心气。二十岁时抢调波机、跑操场的热乎劲,早被一次次送别的冷雨,浇得只剩沉甸甸的疼。
顾炎庭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攥紧的拳头抵在窗台上,指节泛白:“戴老板他就是疯了!全军统谁不知道你是译密码、架线路的一把好手,偏要把你往上海那龙潭虎穴里送——他要的是上海的情报线,可他忘了,你这双手是敲密电的,不是握枪跟人拼命的!”
这话里带着对上层的怨怼,更藏着对兄弟的疼惜——在他眼里,陈峥的天赋该留在电讯室,用波频和密码织就防线,而不是在暗夜里藏起锋芒,随时可能栽在76号的枪口下。
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把到嘴边的“别拼了”咽下去,只化作一句更实在的话,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回来吧,行不行?现在不是二十岁的时候了,不用再靠一股子冲劲活。稳着点,活着,用你的本事在电讯室待着,比什么都强。”
没有嘶吼,没有硬气的逼迫,只有人近中年的坦诚——他磨平了锋利,放下了“锐锋”的骄傲,既怨戴笠的冷酷用人,更盼最后一个兄弟能平安站在自己面前,不用再对着战报上的“殉国”二字,独自对着老槐树发呆。
陈峥看着他,沉默了许久,起身走过去,重重拍了拍他的肩——掌心相触的瞬间,像当年一起扛着仪器走过黄埔操场时那样,带着无需多言的默契。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行”,只看着顾炎庭的眼睛,吐出三个字,声音沉得像落地的石子,砸在雨幕里格外清晰:
“等着我。”
顾炎庭的眼睛亮了一下,像被风吹燃的火星,随即又暗下去,重重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两个早己不是少年的男人,对着一张旧照,在雨声里完成了最沉的托付——活着,回来,这是历经沧桑后,比任何誓言都珍贵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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