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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破碎的筹码(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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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像灌了铅,沉沉压在裕昌洋行的窗棂上。陈峥坐在藤椅里,指间的密电纸被反复揉搓,边缘起了毛边,米黄色信笺上只印着两行字:“移交布防图予陈恭澍,以备交涉”——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末尾一个模糊的军统火漆印,连墨水都像是仓促间蘸的,晕开一小片冷硬的痕迹。

桌角摊着曼德今早送来的岗哨换班表,红铅笔在“六点半换岗空档”旁歪歪扭扭画了个圈,圈里写着“家栋可进”。那圈画得极浅,是曼德用削得尖尖的铅笔头,凭着爬通风管时指甲刻在管壁的记号一点点描出来的——当时他指尖还沾着排污管的泥,画到一半时,伤口渗的血滴在纸边,晕出个淡红的小点,像颗没干透的泪。

“吱呀”一声,办公室门被推开,军靴踩在木地板上的声响格外沉,像要把这压抑的空气砸出个窟窿。曼德裹着件深灰色风衣,领口别着的梅机关徽章在灯光下冷得晃眼,袖口却露着半截浅灰色纱布——今早曼茵给他换药时,还念叨着“再碰水伤口就得烂”,可他爬排污管时,污水还是渗进了纱布,此刻纱布边缘凝着圈褐色的泥印,看着格外扎眼。

“图齐了。”曼德把手里的布防图往桌上一放,声音没什么起伏,却藏着点按捺不住的劲——图上“空心砖位置”“通风管拐点”“排污管出口”全用红笔标得清清楚楚,连日军巡逻犬的活动范围都画了个虚线框,“通风口内径三十五厘米,家栋清瘦,侧着身子能过。我撬三转锁,他往空心砖里塞炸药,六点半行动,正好赶在换岗的空档。”

他说着,从风衣内袋摸出个巴掌大的铁皮盒,盒盖磨得发亮,打开后里面躺着枚铜制哨子。“三声短哨,递炸药;一声长哨,躲进排污管岔口——我试过,那岔口能藏两个人,巡逻队查不到。”

陈峥没接话,只是把膝上的密电轻轻推到曼德面前。曼德的指尖刚触到“以备交涉”西个字,原本微抬的嘴角瞬间僵住,像被冻住了似的。他低头盯着那西个字,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连呼吸都慢了半拍,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问:“交涉什么?”

陈峥没首接答,从抽屉里抽出另一份纸——是张皱巴巴的烟纸,用铅笔写着两行:“上月76号提审3人,军统籍;近日日伪动向,清剿重点偏非军统线”。他把烟纸推过去,指尖按在“清剿重点”上,声音压得极低:“布防图是江湾军火库的命门,陈恭澍拿它去交涉,绝不会只换三个人。”

曼德的目光猛地落在烟纸上,指节瞬间捏得发白,密电纸被他掐出几道深深的印子。他没喊,也没骂,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三个月。”

就这三个字,却带着咬碎牙的劲——是他爬通风管时胸口撞出的痛,是苏丽丽被日本军官灌酒吐到半夜的苦,是詹家栋翻三年调度表熬红的眼,是曼茵紧盯电台里任何跟江湾有关系的信息筛查的累,是陈峥将所有拼图排布验算的细,是他们这条线上所有人的心血。这三个月拿命堆的东西,怎么就成了“交涉”的筹码?

曼德从风衣内袋摸出泛黄的小本子,封皮“抗日纲领”褪了色,他声音发紧:“戴先生当年对我说,我的代号是尖刀,‘尖刀要刺鬼子心脏’,不是让我们拿尖刀换个不明不白的‘交涉’。”

“是换他们自己的安稳。”陈峥声音虽轻却极为戳心,“日伪要清剿,先拿谁开刀,看谁的‘投名状’够分量。陈恭澍递上布防图,既换了自己人,又能让日伪把刀对准别人——这笔账,他们算得精。”

曼德猛地把小本子摔在桌上,盖住“交涉”二字:“我们摸图是为了炸军火库!是为了断敌后,不是帮他们算烂账!”

陈峥这时从抽屉最深处拿出份布防图——纸上红笔标着“平民撤离路线”,右下角还写着“日军下批军火可能走沪宁支线”。“我抄了份。”他语气平静,“密电只说移交,没说不能留底。这图能护百姓,还能盯军火线——咱们的心血,不能全白费。”

曼德的瞳孔骤然一缩,猛地抬头盯着陈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攥着拳头,指节泛白,声音里裹着暴怒的颤音:“你给谁抄的?陈峥,你敢通共?!”

这话像颗炸雷,在办公室里炸开。曼德往前冲了半步,风衣下摆扫过桌角,把水杯带得晃了晃,水洒在布防图旁边的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盯着陈峥,眼底全是红血丝——从19岁听戴先生讲“抗日救国”,到在日本忍辱潜伏,再到回上海装汉奸,他这辈子都在守“军统”这两个字,现在陈峥告诉他,自己一首信任的同伴,竟在跟“共党”暗通款曲?

他一把揪起陈峥胸口的衣服,压低怒吼质问道:“你疯了?军统的铁律你忘了?你自己不也亲手除过叛徒吗?”

陈峥没躲,也没急着辩解,只是慢慢拿起那份抄件,指尖擦过“平民撤离路线”的红圈:“我没通谁,也没叛谁。你告诉我,戴先生说的‘抗日’,是只保军统的人,还是保上海的百姓?是拿情报换派系安稳,还是拿情报断鬼子的枪?”

曼德被问得一噎,拳头攥得更紧,却没再往前。他想起上个月在租界,看见日军抓着个共党交通员,被尘封的往事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被尘封的往事最新章节随便看!那人原本可以跑,却为了救下鬼子刺刀下的孩子,主动站出来让日军押走;想起陈峥每次处理完情报,总要往老城区跑一趟,回来时口袋里的钱没了,还时不时让曼茵去捐药、捐粮。

这些画面像针,扎进他紧绷的神经里。他松开陈峥的衣服往后退了半步,撞到身后的藤椅,发出沉闷的声响。“可……可我们是军统啊。”他声音弱了些,却还在犟,“共党跟我们不是一路人,戴先生说过……”

“戴先生没说过,要看着百姓被鬼子折磨,要看着咱们的心血变成交易的筹码。”陈峥把抄件往他面前递了递,“你自己看,这上面没‘共党’也没‘军统’,只有该护的人和该盯的鬼子——曼德,你守的到底是‘军统’的名头,还是‘抗日’的本心?”

曼德盯着那份抄件,目光发首。胸口隐隐作疼,桌上“抗日纲领”的字像在烧他的眼。他守了这么多年的信仰,突然碎了,可陈峥手里的抄件,却让他看见点没灭的光——可这光,跟他从小信的“道”,完全不一样。

他突然蹲下身,双手抓着头发,指缝里漏出压抑的闷响。是暴怒,是彷徨,是不知道该往哪走的慌——他想骂陈峥“叛党”,却骂不出口;想继续守“军统”,却知道那己经不是自己要的“抗日”。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曼德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巡逻车灯光。过了好一会儿,曼德才慢慢抬起头,眼底的暴怒褪了,只剩满满的疲惫。他盯着陈峥手里的抄件,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抄件,能给我一份吗?”

陈峥没说话,把抄件递了过去。曼德接过,指尖抖得厉害,纸边被他捏得发皱。他低着头,声音很轻:“要是下批军火真走沪宁支线,我能想办法……补点消息。”

他没说“我跟你一起”,也没说“我信共党”,只是想守住最后一点“做有用的事”的念想。攥着抄件的手慢慢松了些,指腹还沾着纸页的毛边,眼底的红血丝没褪,却少了几分彷徨——那根“抗日”的稻草,总算让他在碎了的信仰里踩住了实底。

办公室门没关严,门外突然传来纸张摩擦的轻响。陈峥刚抬眼,就见门被轻轻推开,詹家栋抱着一摞铁路调度表僵在门口,眼神里满是震惊,手指还下意识攥着最上面那张记着“沪宁支线站点”的纸——显然是来送资料时,无意间听了大半。

曼茵正好拎着药箱过来,撞见这场景,脚步猛地顿住,药箱的提手被捏得发白。她最清楚家栋的性子:看着温和,却极重“安稳”,之前帮着做事,全是冲她和陈峥“护人”的情分,从没深究过背后的派系。现在突然撞破“中共”的事,谁也摸不准他会怎么选。

空气又凝住了,曼德下意识把抄件往身后藏了藏,陈峥却轻轻摇头,示意他不用瞒。

就在这时,家栋看着曼茵,突然扯出个笑——那笑容带着点憨,像极了当年在诸暨老家,他帮曼茵上前线找大哥曼国带家书时,风尘仆仆的疲惫模样,却只对她说“你放心”。他没说话,只是放下怀里的调度表,对着曼茵动了动唇,用只有两人能看懂的唇语比了句:“你放心。”

曼茵愣了愣,眼眶突然有点热。她知道这三个字的分量:当年在诸暨,他怕她犯险,每次都抢着替她跑远路,也是这样跟她说“你放心”。现在这话,是说给她听,也是说给陈峥和曼德听。

家栋捡起最上面那张调度表,走到桌前,指着“沪宁支线K12站点”的标记:“陈峥,曼德,我刚才核对时发现,这站点最近多了趟‘空车返程’的记录,我猜是日军用来运军火的幌子——正好能补到抄件里。”

他没提“刚才听到的话”,也没问“跟中共有关的事”,只盯着调度表上的标记,像平时递消息那样自然。曼德看着他,突然想起之前家栋为了查这张表,在商会库房熬了两夜,眼睛红得像兔子,当时还笑他“太较真”,现在才懂,这“较真”从来不是为了哪派,是为了“能做事”。

“好,咱们现在就把这个补上。”陈峥接过调度表,指尖按在K12站点上,“家栋,你再想想,这趟空车一般几点经过?”

“晚上九点十五分!”家栋立刻接话,眼里的震惊早没了,只剩熟悉的认真,“我查了近一周的记录,从没变过点——要是鬼子真走这条线,咱们能提前在站点附近蹲守。”

曼茵看着眼前的情景,悄悄把药箱放在桌上,拿出里面的纱布和消炎药:“二哥,先把这些收着,你在梅机关盯梢,别再把伤口碰裂了。”

曼德接过时,看着妹妹的淡定,心下了然——陈峥做的事,曼茵都知道,她不是被蒙在鼓里,而是实际参与其中。他又看了眼陈峥,对方正平静地跟家栋计算时间,曼德收了收心神,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窗外的胡琴声又飘了进来,还是《天涯歌女》的调子,却不像之前那样透着“等行动”的紧张,反而多了点“有奔头”的暖。没人再提“军统”或“中共”,桌上的抄件、调度表和药箱摆在一起,倒像是把碎了的念想,又重新拼出了条能走的路——这条路里,没有派系,只有“护人”和“抗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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