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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素饺温汤忆旧痕(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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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的晨光,是从窗棂的冰花里渗进来的,像给青砖地蒙了层碎银。曼茵被厨房里的动静轻轻扰醒,披着他的羊毛外套下楼时,正见陈峥站在灶房案前。他袖子卷到手肘,小臂的肌肉随着动作微微起伏,正跟一团面团较着劲——擀面杖在掌心转得磕磕绊绊,面粉沾了满手,连鼻尖都蹭了点白,那副认真又生涩的模样,倒比平日运筹帷幄时多了几分烟火气的憨。

看着他这副样子,曼茵忍不住笑了。“醒了?”他抬头时,擀面杖还在掌心转着,眼底的笑意混着蒸汽漫出来,带着点被撞见的无措,“怎么不多睡会儿?天还早。”

曼茵走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案板上的皮,软乎乎的带着面香。她想起两人刚到上海那年冬至,他第一次试着擀皮,擀出来的剂子不是扁得像饼,就是薄得一戳就破,最后还是她挽着袖子救场。那时他站在灶边烧热水,火光映着他眼底的无奈,却又藏着纵容的笑,说“看来拆发报机比擀面皮容易”。

“这次……哈哈,有进步。”曼茵忍着笑,指尖在他沾了面粉的鼻尖上轻轻一点,白痕蹭在指腹,像落了点新雪。自那次之后她教过他几次,但家里终究少做饺子,他此时的动作还是生硬,手腕转得不够流畅,却格外认真,仿佛在拆解一份重要的密电。

陈峥捉住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按了按,倒把面粉蹭了她满手。“一会儿,烦请陈太太验收。”他低头在她手背上轻吻了一下,胡茬扫过皮肤,有点痒。转身去拿调好的馅时,声音里都带着笑意:“怕你闻不得荤腥,弄了素的——香菇青菜加了点虾米,用黄酒泡过,提鲜,不腻。”

竹筛里的馅料泛着油亮的绿,香菇丁切得细碎,虾米的淡金混在其中,香气裹在热气里漫出来。曼茵凑上前闻了闻:“嗯,香啊。”抬头时,正撞见他眼底化开的笑,像灶上腾起的暖汽,软得能溺进去。

“你坐着休息,我来弄,一会儿就好。”陈峥看着她裹着自己外套、软乎乎的样子,心底像被热水烫过,温温的。

曼茵踮起脚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带着点面粉的甜:“那可不行,我得让我的陈教官,吃上我亲手包的饺子才行。”

陈峥浑身一滞,那点柔软的触感像火星溅在心上,瞬间燎起一片热。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里的馅料碗,指节微蜷,平日里谋算布局时的沉稳褪去大半,耳尖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透,连带着下颌线都染上薄红。擀面杖还在掌心,却忘了转动,他垂着眼帘盯着案板上的面皮,喉结滚了两滚,才用低得近乎含糊的声音说了句:“别闹……耽误包饺子。”可眼底藏不住的笑意,还有手指碗边的力道,都泄了他的无措——哪还有半分裕昌洋行陈经理的城府,更不见军统上校的凌厉,只剩被心上人撩拨后的青涩局促。

曼茵接过他手里的馅料碗,故意追着他的眼睛看:“哎呀,陈先生,你的脸怎么红了?莫不是……”

话没说完,就被他一把拉进怀里。他的手掌扣在她的后颈,在她耳边轻声说:“再闹,下午的电影就赶不及了。”热气拂过耳廓,带着他身上独有的皂角香。

两人边说边笑着包起来。曼茵悄悄把他擀得太厚或太薄的皮收拢,重新揉了返工;陈峥笑而不语,捏着饺子的手却更轻了,仿佛怕捏碎了什么。

“你们过年不吃饺子吧?”曼茵一边擀皮一边问,声音轻得像羽毛。

陈峥捏着饺子的手顿了顿,轻轻“嗯”了一声。

“那吃什么?”曼茵追问,擀面杖转得慢了些。

“线面,煎堆,还有椰香糯米糕。”他答,声音平了些。

“那你小时候过年……怎么过?”曼茵试探着问,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陈峥的手猛地一顿,捏饺子的力道停在半空。指腹着软韧的面皮,面粉在指尖簌簌落下,像极了那年从焦黑的屋梁上飘落的灰烬。蒸汽漫上来,模糊了他的眉眼,只看得清下颌线绷得很紧,声音低哑得像蒙了层灰:“小时候的年,是墨香混着糯米香。”

曼茵握着擀面杖的手轻了些,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的侧脸——她知道,能让他开口提往事,己是难得。那些被烟火掩埋的记忆,是他从不示人的软肋。

“小时候,祖父写春联,案头的徽墨要磨半个时辰,我就蹲在旁边看,他不催,只让我帮着牵红纸。”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却透着股化不开的怅惘,“父亲的书屋年三十才关门,回来就温一壶米酒,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被尘封的往事跟祖父聊些经史子集,母亲在厨房忙,椰香糯米糕的甜气飘在院子里,能盖过线香的味道。”

“我八岁那年,有了小妹陈溪……”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指尖无意识地攥紧,面皮被捏出一道深痕,“刚会说话时就会把祖母分的糖偷藏起来,塞给我,奶声奶气地说‘哥哥留着慢慢吃’。”说到“陈溪”两个字时,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大年初一要穿母亲缝的棉袄,领口是南洋带回来的软绸,绣着小小的墨竹——她总说,陈氏是书香门第,既要劲竹的清雅气节,更要怀仁心、担世事,待人以厚,处事以正,才算不负祖辈传下的风骨。”

曼茵屏住呼吸,指尖悄悄覆上他攥紧的手。他的手很凉,带着面粉的涩,她用掌心的温度一点点焐着,像在焐一块被冰雪冻透的玉。

“民国二十一年,没年了。”这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一块冰砸进暖雾里,瞬间冻住了灶房的空气。“我在黄埔操场受训时收到的消息,赶回去时,书屋、宅院、祠堂,全成了焦土。”他抬眼看向窗外,晨光正好,金

粉似的落在雪地上,却照不进他眼底的沉郁,“只找到半块楹联残片,是祖父写的‘春’字,墨痕被烟火熏黑,边角卷着焦,像只烧残的蝶。”

“陈氏全族。”他声音没有起伏,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却让曼茵觉得心口发紧,“我在木兰溪两岸找了三个月,没找到任何人……什么都没剩下。”

他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案板上的饺子,指尖慢慢松开,一点点抚平了面皮上的褶皱,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什么:“后来我一个人在上海,日子是刀尖上过的,年节不过是记着日子的幌子。红团、糯米糕、春联……这些,都成了不敢想的东西。首到……”他回头看着她,眼底的冰似乎融了点,“在青浦班,也是大年初一,你和曼莉来给我送热饺子,用保温桶装着,还冒热气。”

曼茵放下擀面杖,从身后轻轻抱住他,脸颊贴在他的背上,能感受到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她想起那年大年初一,他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时,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似乎在品味家的味道;在重庆咖啡厅里,陈峥看着她,眼神认真地说“那天的饺子,是他那几年里吃过最暖的一顿饭”。她此时终于懂了,那顿饺子里藏着的,是他不敢触碰的团圆。曼茵的声音软得像棉花,带着点哽咽:“那我们现在就做。”

陈峥没动,只是任由她抱着,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松动,像初春化冻的溪水。

“我陪你磨墨写春联,学做椰香糯米糕,给我们的孩子缝绣墨竹的棉袄。”曼茵的下巴抵着他的后背,发丝蹭过他的衬衫,“陈溪没塞完的糖,我给你补;祖父没写完的联,我们接着写。以后的年,我都在。”

他转过身,眼底的沉郁淡了些,伸手擦掉她眼角的湿意,指尖带着面粉的微凉,动作却格外轻。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攥紧她的手,重新拿起一张面皮,声音轻却笃定:“好。”

两人再没说话,只听得见擀面杖滚动的轻响,和馅料落在面皮上的沙沙声。晨光漫进灶房,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也落在那些歪歪扭扭的饺子上——有的肚子圆滚滚,有的褶子捏得歪,却都透着股鲜活的暖。

锅里的水沸了,白汽腾得更高。陈峥把饺子一个个下进去,素白的饺子在沸水里打着转,像一群笨拙的小元宝。曼茵挨着他站着,看他用漏勺轻轻拨弄,忽然说:“等会儿我要吃你包的。”

他低头看她,眼底的沉郁早己散了,只剩笑意:“丑得很。”

“我就爱吃丑的。”曼茵伸手,从沸水里捞起一个他捏的、褶子歪到一边的饺子,吹了吹递到他嘴边,“先给陈教官尝一个。”

陈峥咬了一口,香菇的鲜混着虾米的甜在舌尖散开,烫得他微微蹙眉,却笑得眉眼都弯了。他把剩下的半个塞进她嘴里,声音里带着点烫出来的微哑:“是挺香。”

两人捧着碗坐在炉边,蒸汽模糊了镜片,也模糊了窗外的雪光。曼茵夹起一个歪饺子,咬开时发现里面裹着颗完整的花生——是陈峥悄悄放的,像他小时候母亲做的那样。

“你看,”她举着花生笑,“讨着彩头了。”

陈峥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碗里的饺子往她碟里拨了两个,指尖蹭过她的手背,带着面汤的暖意。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交叠的碗沿上,那些被烟火熏过的过往,似乎都在这热气里慢慢软了下来。

原来有些团圆,从不需要复刻旧时模样。失去的或许永远回不来,但当一个人住进心里,陪你包一锅歪歪扭扭的饺子,听你说那些不敢触碰的往事,便是最扎实的团圆。就像此刻,他碗里的饺子她夹了一半,她碟里的花生他分了一颗,热气腾腾的,把两个人的影子都融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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