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第1页)
捉鬼师姚青从小命格奇异,爹不疼娘不爱,煞气太重易招邪祟,霉运缠身,体弱多病。上头三个哥哥,被爹老娘心肝宝贝似地宠着,一层接一层,落到她头上,赶集日里买回的桃酥半点不剩,灰溜溜地捡三哥掉在地上的鸡爪吃。
好容易长到11岁,夜里一个人上茅房,在家门口遇见只白脸长舌头的吊死鬼,吓得发了高烧,一烧烧出了神通,能看见鬼在说话。便宜爹娘不敢再留她,心想这孩子怕是个天生的讨债命,怎的尽给家里带灾?为着儿子忙将祸害堪堪卖了,卖给村里的神婆,换了一斤桃酥来。
神婆圆脸小眼睛,吃得油光水滑,脖子上的肉堆一起,像座威严的小山。姚青每日三碗清水粥,配着些许辣咸菜,不快不乐地长到15岁,学会了跳大绳编瞎话,上下嘴皮子一翻,吐出些好话,换得几枚铜钱买桃酥吃。某日上街,遇见个甩不掉的女鬼,女鬼说她们有前世的缘。姚青摇摇头,叹一口气,故作深沉道:
“那可不行,我是抓鬼师,你是女鬼,等我长大了,总有一天会捉到你,甩了你。”
女鬼笑笑,也不知是相信还是不相信,说嘲讽也对,说鼓励也对,弯下腰去摸摸姚青的头,轻声承诺道等她能捉到自己的那一天,便放她走。
女鬼生的漂亮,弯弯眉眼,似笑非笑,艳丽仿若山间狐妖,清冷仿若碧波塘水,美得让人心惊。她招架不住,不敢细看,只觉她是传说仙人,不似话本中红指甲黑头发的女鬼。
相识多日,姚青没问女鬼叫什么,唤她时只道那谁那谁,女鬼听了不太高兴,白衣长袍,施施然行过来。姚青在花园里摸爬滚打一早上,捉蝈蝈玩。女鬼抬起她下巴左右转转,“啧”一声用袖口替她擦掉脸上污渍,像师傅对徒弟。
她居高临下,看着女孩的眼,姚青被她锢得动弹不得,脸很烫,躲也躲不掉。女鬼说自己叫沈琳,唤姚青叫“桃酥”。捉鬼师问为什么,女鬼说因姚青最爱的点心是桃酥,她唤得顺口。
姚青龟似的缩缩脖子,不敢还嘴。她怕沈琳,不只因为沈琳是鬼,与人阴阳两隔,还因为沈琳老是管着她,锢着她,很严格。18岁前日日被女鬼关在城中捉鬼练习,桃木剑耍得不好,沈琳会生气,一招一式地耐心教,一遍一遍地让她重来。女鬼是师傅,和神婆不一样的师傅,神婆教她插科打诨混日子忽悠,女鬼教她扎扎实实捉鬼练剑画符。长到18,学了好些捉鬼技巧,真正成了个小有所成的捉鬼师。
姚青想走,出去游历,捉鬼师的路天高海阔,走到哪儿捉到哪儿,可女鬼不让,困着她。姚青问为什么,女鬼搬出从前誓言:“等你能捉到我的那一天,我再放你走。”
姚青知道自己捉不到她,现在捉不到,大抵后半辈子也捉不到:她的招式全是同女鬼学的。自己当不了涛涛后浪,更赢不了那做前浪的师傅,只得退让,说我不走,却想换个地方生活。在这小城中,她是被爹娘哥哥抛弃的姚家四妹,还有一个不知来处的鬼,困也不要被困在这地方,太孤独。
一人一鬼行了数日,找到处有山有水的小镇,姚青看着,觉得不错,便在北边高高的山头上买下处樵夫不再住的木屋,闲闲安定下来。
镇上鬼多,捉鬼师也多,认识她的百姓为着尊敬也为着区分,唤姚青一声“姚大仙”,大仙替百姓捉鬼,不要钱,只要新鲜的瓜果蔬菜。
大仙捉鬼与常人不同,捉鬼后会盘腿坐下念几遍清心咒,送鬼安稳入轮回,并在自家木屋后建一处灵堂,特地为鬼立个牌位度化。同处的捉鬼师嫌她不入流:哪个散修捉鬼师会做度化之事?莫名其妙。又嫌姚青来了后镇上的鬼气明显重了不少,鬼却跑了大半。一来二去,生出个谣言来:
鬼气重,因为姚青不是人,是某个大鬼养的傀儡,心爱之物。
鬼跑了大半,因为姚青身边的大鬼道行太高,寻常的鬼魅闻到那味道就跑,不会久留。
姚青不置可否,继续吃她的瓜果蔬菜,同行们因嫌这邪门,渐渐不来了。某日吃完晚饭,屋里各处寻女鬼不见。屋外有条石子路通向山头更高处,尽头是悬崖,悬崖上有棵郁郁葱葱的古树。径直走到石子路尽头,望见沈琳站在树下,背对着她。姚青被同行以谣传谣那么一点,不免生出几分疑惑来,立在地势略低的草坪上,抬头望她。
“我是你养的傀儡吗?”
顿了顿,想到女鬼平日里总喜欢逗她。
“养着我很好玩吗?”
“不是。”
不是?
什么不是?是不好玩,还是指自己并非是她的傀儡?
姚青不喜欢这回答:说她不好玩,为什么还要巴巴地困着她?她吃的不多,人也漂亮爱干净,能干活能听话,怎么就不好玩?姚青悻悻哼一句,想这女鬼必是又在故意说谎话恼她,真讨厌,闷声爬坡上去和沈琳并肩站着,却不说话。
女鬼一袭曳地白袍,黑发用丝带浅浅系在脑后,丝绸状地披下来。她在看天,看山脚黄昏暮色中的小镇,水气太重,湿答答沾在身上,天是淡青色,沉沉垂下来。那方城镇被掩在白色的雾海里,朦朦胧胧,灰乎乎,她二人在悬崖树下,极目远眺就是凡尘的万家灯火,这烟火味道很远又很近,在身旁绕着,挥之不去,经久不息。
姚青看得心潮起伏,气渐渐消了,对比着那小城,悄悄把二人形容成隐居在山间的一对自在道侣。形容完了开始羞赧,做贼心虚地借眼角余光瞥了女鬼一眼,女鬼逗她:“看我作甚?”她被人拆穿,脸霎时红了个彻底。
女鬼又道:“你不是我养的傀儡。”姚青脸上红晕还没散尽,晕乎乎的,没想明白她意思,还待再问,被女鬼打断,“我说了,我们二人有前世的缘,我不放你走,除非你能捉到我。”
“有前世的缘,你也不该锢着我……”姚青说着,对上女鬼兴致盎然的眼,竟是不自觉低了语调,声如蚊讷,“我听说,世间的鬼都有执念,你呢,你的执念是什么?为什么选择留下?”
她喃喃念完后半句,山谷之内突然起了好大的一阵风,那声音被风吹散,飘忽地飞远了。女鬼抱着双臂,靠在树上,眼中闪过一抹温情的悲凉,可那神色转瞬即逝,她来不及捉。
姚青怔在原地,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却不知怎的,那不及细细捕捉的失望背后竟悄然生出股莫名的心安来:或许不知道答案对彼此都好。她是个守财奴,胆小懦弱,不敢期望改变,痴痴地看了那人好半晌,忽觉罢了罢了,女鬼没听见也好,就当自己没问,她也没说。
次日下山去买东西,来到菜市场,板着脸严肃地嘱咐道叫沈琳跟紧自己,不要跑丢,女鬼耸耸肩,暗自腹诽:也不知究竟是谁跟着谁?她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指挥姚青买这买那,解释说为着身体,容易上火的不能吃,容易伤身的不能吃,过分寒凉的不能吃,三餐要准时准点,荤素搭配,营养均衡。姚青说她像爱操心的老妈子——鬼又不吃饭,你管我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