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第1页)
那年她刚上初中不久,母亲的病情已然沉重,医院的特护病房成了她放学后最熟悉的去处。她习惯了走廊里步履匆匆、面色凝白的医护人员,习惯了病房里各种仪器发出的、规律却令人心慌的滴答声,更习惯了母亲林兮洛日渐消瘦、靠在枕头上望向窗外时,眼中那片空茫的寂寥。
那日的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要压垮城市的脊梁。寒风卷着枯叶,拍打着医院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发出单调而执拗的声响。苏祈念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手里紧握着保温桶——里面是家里保姆特意熬的参汤,尽管母亲能喝下的越来越少。她推开那扇熟悉的病房门。
病房里不止有母亲。父亲苏辰柯站在窗边,背影显得有些僵硬,不像平日里的从容。病床旁,坐着一个她见过几次、却每次见到都让心头莫名发紧的女人——露西·怀特。她有一头耀眼的金色卷发,碧绿的眼睛,穿着质地精良的羊绒大衣,与病房里惨淡的、以白蓝为主色调的氛围格格不入。母亲闭着眼,眉头微蹙,不知是睡是醒,苍白的脸固执地偏向另一侧,仿佛不愿看见眼前的任何人。
然而,最刺疼苏祈念眼睛的,并非露西,而是紧挨着露西身侧、几乎要躲进她阴影里的那个小女孩。
那女孩看起来很小,约莫八、九岁的光景,穿着一件过于鲜艳的红色羽绒服,像一团不合时宜的火焰,灼烧着这间病房的惨淡。她的头发是深棕色的,带着些微的自然卷曲,有些凌乱地贴在额前和脸颊。她低着头,整个人缩着,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羽绒服的衣角,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藏进露西的大衣褶皱里,藏进地板缝隙中。但偶尔,她会极快、极轻地抬一下眼,那双眼睛——是极其浅淡的蓝色,像被冰雪覆盖的湖泊,澄澈,却带着一种惊惶的、小兽般的警惕,飞快地扫视一下周围,又迅速垂下,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抖。
苏祈念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攥紧。她从未见过这个女孩,但一种直觉的、尖锐的不安,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她尚且稚嫩的心防。
露西看到推门进来的苏祈念,脸上立刻堆起一种过于热情而显得虚假的笑容:“哎呀,是念念放学回来了?都长这么高了,真是个漂亮姑娘。”她说着,用手轻轻推了推身边的女孩,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亲昵,“安安,快,叫姐姐。”
那被称作“安安”的女孩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样。她抬起头,那双浅蓝色的瞳孔因惊惧而放大,直直地撞上苏祈念的目光。那眼神复杂得让十三岁的苏祈念难以完全解读——有无所适从的慌乱,有深不见底的羞耻,还有一种顽强的、不肯低头的倔强。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脸色愈发苍白,最终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反而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折进胸口。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站在窗边的苏辰柯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种苏祈念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尴尬、烦躁和某种无力感的复杂神情。他粗声打断露西,语气近乎粗暴:“行了!没看到孩子怕生吗?叫她做什么!”他不耐烦地朝苏祈念挥挥手,“念念,你先出去,到外面走廊待一会儿。”
“轰”的一声,苏祈念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父亲语气里那种不容置疑的维护,露西那声自然而刺耳的“姐姐”,以及这个女孩那双与自己、与父亲都截然不同的、明显带着异域特征的浅蓝色眼睛……所有零碎的线索,在她十三岁的认知里,被强行拼接成一个清晰而残酷的图景。这个叫“安安”的女孩,是父亲的女儿。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个事实,在她母亲生命烛火摇曳将熄的病榻前,被如此突兀、如此冰冷地揭开。
她的目光从父亲脸上,移到露西带着算计笑意的脸上,再落到那个瑟瑟发抖、仿佛承担了全世界的罪责的小女孩身上,最后,定格在病床上母亲那消瘦、脆弱、仿佛一碰即碎的侧影。一股巨大的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胸口像是被一块巨大的冰坨堵住,又冷又硬,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到母亲床边看一眼,只是默默地、机械地将保温桶放在床头的柜子上,然后转身,像逃离噩梦一般,快步走出了病房。
走廊里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剧烈的寒颤。她靠在冰凉的白墙上,看着窗外灰暗压抑的天空,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地滚落下来。不是为了自己可能被分走的父爱,而是为病榻上蒙在鼓里(或许早已心知)的母亲,也为那个突然被推到这尴尬境地的、小小的女孩。她那么小,那双蓝眼睛里盛满了不该属于那个年龄的惊恐和沉重。恨意?她试图去恨,却发现那恨意无处附着,最终都化为了无边无际的悲凉和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再次被打开。苏辰柯和露西先走了出来,低声交谈着,语气并不愉快。苏祈安跟在他们身后,依旧低着头,像一只被牵引的木偶。经过靠在墙边的苏祈念时,她的脚步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停顿。她极快地、几乎是偷窥般地抬眸,看了苏祈念一眼。
那双浅蓝色的眼睛里,之前的惊慌和戒备似乎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一种茫然的、无助的、近乎哀求的脆弱,像在暴风雪中迷失方向、浑身湿透的幼鹿,祈求着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怜悯。只是一瞬,她便迅速低下头,被露西有些不耐烦地拉着手臂,带向了走廊的另一端。那团刺眼的红色身影,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拐角,像一道鲜血淋漓的伤痕,刻在了苏祈念关于那个冬天的所有记忆里。
那之后不久,母亲林兮洛便如同秋叶般静悄悄地凋零了。葬礼上,苏祈念穿着黑色的裙子,站在父亲身边,目光空洞。她看到了站在稍远处的露西,以及紧紧牵着露西衣角、同样穿着一身不合体黑裙的苏祈安。女孩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浅蓝色的眼睛像两口枯井,没有任何神采,只是愣愣地看着地面。
葬礼过后,露西和苏祈安便正式搬进了苏家老宅。偌大的房子里,多了两个陌生的、带着微妙尴尬气息的住客。苏祈安变得更加沉默,像一抹真正的影子,尽可能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走路悄无声息,吃饭只夹离自己最近的菜,眼神总是游移躲闪。苏祈念则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书本和画架里,用繁重的学业和色彩来填满内心的空洞与荒芜,姐妹俩在同一个屋檐下,过着近乎平行的生活。
转折发生在一个电闪雷鸣的深夜。暴雨如注,狂风呼啸,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撕裂。苏祈念被一声炸雷惊醒,心脏怦怦直跳。她起身想去关紧窗户,经过走廊时,却听到从苏祈安房间里传来极力压抑的、细碎而痛苦的呜咽声,间或夹杂着被雷声惊吓到的抽气。
鬼使神差地,苏祈念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房门。借着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她看到苏祈安蜷缩在床角,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小小的身体在剧烈的雷声中不住地颤抖。那张平日里总是绷着、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冷漠和戒备的小脸,此刻写满了最原始的恐惧和无助,泪水浸湿了枕头。
苏祈念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捂住了苏祈安露在被子外面的、冰凉的小耳朵。她的手心温暖而柔软。
苏祈安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想躲开,喉咙里发出抗拒的咕噜声。但苏祈念没有松开,反而用另一只手,笨拙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就像母亲曾经在她做噩梦时安抚她那样。
又一记惊雷炸响。苏祈安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往苏祈念身边缩了缩。苏祈念便稍稍用力,捂紧了她的耳朵,低低地哼唱起一首连她自己都忘了名字的、不成调的摇篮曲。
起初,苏祈安的身体依旧紧绷得像块石头。但渐渐地,在那持续而笨拙的安抚下,那紧绷的防线一点点土崩瓦解。她没有再推开苏祈念,也没有说话,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被子里,肩膀的抽动却渐渐平息下来。窗外是肆虐的暴雨,房间里,两个孤独的女孩,在黑暗和恐惧中,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找到了彼此身上微弱却真实的温度。
从那晚起,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冰墙,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苏祈念会“不小心”把自己多余的新笔记本和漂亮的糖果放在苏祈安的书桌上;苏祈安则会默默地把苏祈念晾在阳台忘了收的校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她床头。她们依旧很少交谈,但一种无声的默契开始在两人之间流转。她们是这偌大而冰冷的宅邸里,彼此唯一的、能够微弱感知到对方存在的同类,是两条在黑暗深海中,偶然靠近、籍由体温相互慰藉的小鱼。
苏祈念知道,身份的烙印无法抹去,过往的伤痛也无法轻易愈合。但至少,在那些无人关注的角落里,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她是苏祈安,是她的妹妹。这个认知,夹杂着最初的震惊、痛苦与无奈,却也在这残酷的现实中,生出了一点点相依为命的、如同初霜般微凉而脆弱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