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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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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兆鹏经历了投身国民革命以来的头一遭危机,他险些被捕。

那是白鹿原刚刚进入三伏的一个溽热难熬的夜晚,他从井里绞上一桶水提到竹坛旁边的渗坑前,抹下了汗裌儿挂到竹枝上,用一只葫芦瓢舀满水从头顶浇下来,冰凉的井水激得他全身起一层鸡皮圪塔。这当儿有两个陌生人走到他跟前问:“鹿校长住哪个屋?”兆鹏停住搓身的手想说“我就是”,话到出口时却完全变了样:“找鹿校长呀?他跟我是隔壁住南排第三间房子,从过道进去,朝右首拐就到了。他刚刚洗毕躺下了。”他瞧见后院的黑暗处还站着两三个人。他在那一瞬间感到脊梁骨发冷,同时意识到事情不妙,说着又舀起一瓢水浇到头上,双手在胸脯上对搓起来,搓得肌肤咯吱咯吱响着。那两个人朝过道的方向走去,后边的三个人也匆匆跟了上去。他们的举动和脚步使他联想到尚不老练的猎人。兆鹏从竹枝上扯下汗裌儿,绕过竹坛跑到围墙根下纵身扒住墙头,黄土围墙的土屑刷刷下落的声音招来了枪声。他翻过围墙以后才感到了恐惧,刚刚收获过麦子的田野无遮无掩,连一只兔子也难以隐蔽。他顺着围墙朝南跑了一段,然后灵机一动,又纵身翻过围墙进入学校。他从枪声和叫声的方向判断,那五个抓捕他的人已分成两路朝北朝东追去了。他走到竹坛跟前冲刷掉蹭在身上的黄土汗泥,把汗裌儿套到身上,这时教员们全都惊诧地围过来。“他们开始动手了。”兆鹏说,“要走的趁早快走,不要等到他们再来。”他早已作过安排,凡是公开了共产党员身份的教员全部离开白鹿镇小学校,唯一没有公开身份的龚教员将坚守阵地。他离开仍然惊疑未定的教员们回到自己的房子,把藏在书架背后墙壁窑窝里的短枪取出来,掖到腰里又披上一件制服,然后匆匆离去。几位党员教员把他送到学校后门都不说话。“我会去找你们的。”兆鹏说罢就转过身走进黑夜中的旷野。他随后的二十多年里,又经历过无数次地被盯梢被跟踪被追捕的险恶危机,却都不像这夜的脱身记忆鲜明。这一夜正式标志着他在白鹿原进入地下工作……

事情来的并不突然。农历三月,桃红柳绿,阳光明媚,突然从南方传来了一股寒流,蒋介石策动了“四·一二”政变,国共分裂了。鹿兆鹏参加了省委特别委员会议之后回到白鹿原,黑娃和他的革命三十六弟兄正热切地巴望他带回上级关于实行土地分配的具体方案,他看见黑娃时强忍着悲愤交集的沉重心情,装出一副往常的豁达:“同志们,现在必须先抓武装力量!”在只有他和黑娃俩人在场的时候,兆鹏就向农会主任交了底:“蒋介石动手杀共产党了!北伐失败了!”黑娃瞪着眼骂:“我日他妈!我们受闪了,挨黑挫了!”兆鹏说:“省委特别会议决定要抓武装。这是血的教训。我们这回吃了没有军队的大亏。”

鹿兆鹏随之就进山去了。葛条沟有一股五六十人的土匪,据山为王的是辛龙辛虎两兄弟,曾经从逃窜的白腿乌鸦兵手里缴获了二十多杆长枪,成为山里最硬手的一支土匪武装。鹿兆鹏此行就是说服辛家兄弟把土匪改建为革命军队。黑娃却从另一条路进山去找另一股土匪。

大约过了十天,兆鹏回到白鹿镇,抑制不住欢欣鼓舞的心情说:“我们有了自己的军队了!”黑娃却沮丧地说:“我说破嘴皮打尽了比方,也说不转人家。”

分配土地的大事被搁到一边了,黑娃和他的农会骨干们整天忙着组织训练农协武装。梭镖矛子和大刀绾上了红绸,看起来挺威风的三百多人的武装队伍,在白鹿镇游行了一回就散伙了,因为小麦黄了要收要碾了。等得小麦收打完毕进入三伏,庄稼院桃树上的毛桃发白了又变红了,革命的形势却愈见险恶。国民党和共产党共同组建的国民党省党部宣布解散,共产党和国民党共同组成的省农民协会也被勒令解散停止一切活动,国民党主持陕政的省府于主席被调回国民党中央,一位姓宋的主席临陕接替。观望等待了三个月的国民革命军驻陕冯司令终于拿定主意,投蒋反共。他发表正式声明的时间是阳历七月十五日。鹿兆鹏从白鹿镇小学逃离在这个日子的前几日,国民党里的铁腕早已等不得冯将军发表公开声明而提早动手清党了。鹿兆鹏在镇子里的一个公用茅厕装作大便,观察了白鹿镇再无什么动静,便从背街溜过去敲了敲韩裁缝的后门。他一把抱住韩裁缝的肩膀就止不住痛心裂肝地哭道:“我们上当了,我们受骗了!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哇!”

田福贤随之回到白鹿原,他的屁股后头跟着十一个士兵,士兵们一律黑制服挎长枪。田福贤没有直接进白鹿仓,而是绕道先进入白鹿镇。他看见那些熟悉的店铺掌柜们便率先抱拳拱手,彬彬有礼地颔首微笑着:“兄弟回来了!”他从黑娃的铡刀口里逃脱至今半年之久,面色愈加红润滋和了。岳维山被调离滋水县到南边山区的宁阳小县时带去了田福贤,他在那个贫瘠闭塞却又安定的小县城里过得十分逍遥,山区的珍禽野味滋补了在白鹿原上惊吓熬煎的身体亏空。当国共分裂的消息传到这个山区小县时,小麦开始泛黄。岳维山猛然站起来对田福贤说:“我们要出山了!”他们当晚吃了野鸡熊掌娃娃鱼等山区特产,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睡醒后便打点行李骑马进省城来了。岳维山走进国民党省党部态度十分强硬:“现在的事实正好证明我在滋水县没有过错。让我还回滋水。”

他们傍晚抵达县城,当夜就派出几个尚不老到的警官到白鹿原抓捕鹿兆鹏。可他们没能如愿以偿。岳维山要田福贤留在县党部,田福贤不同意说:“我还是想回我的原上,这跟你想回滋水是一个道理。”岳维山只得同意:“也好,你回原上去也好。白鹿原是共产党的老窝,你去了我就放心了。”岳维山采取紧急手段从县保安队抽出十一名士兵交给田福贤:“这回回原上你可是够威风的了。”

田福贤回到原上的消息半天时间就传遍白鹿原的所有村庄。从他进入白鹿仓的那天后晌起,连续两天三夜都被前来拜见的人封堵在屋子里不得出门,被斗被游被整过的乡绅财东们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一口血气地哭诉自己的苦楚,好些农协积极分子或者是他们的老子却满面羞愧地向他忏悔。田福贤起初沉浸在早就渴望着的报复心理之中,很快就惊觉过来:“回去回去,诸位先回去。兄弟刚回来事儿太多太忙。”他把民团士兵布在门口阻止一切前来求见的人。有人见不到他就把烧酒点心一类礼物托付民团团丁转交给他。田福贤把那些东西接到手看也不看就摔到院子里的瓦砾堆上,鼻腔里喷出一股粗浑的气浪:“还不是喝酒的时候!”

田福贤召集了下属各保障所乡约的会议。乡约们凑到一起便哭诉自己所受的辱践以及黑娃们的种种劣迹,几乎全都不曾想到总乡约召集他们来干什么。“诸位,从现在起,再不许说一句自个咋么了咋么了。”田福贤不耐烦地制止了无休止的控诉,“我们上当了受骗了。我们先前诚心实意跟共产党合作,共产党却把我们塞到铡刀口里。我从铡刀口里逃脱了也就清醒了,必须实行一个党一个主义。现在好了,该我们动手了。”田福贤讲了实施动手的具体方案,用一句话概括他的雄图大略:“这回我们在白鹿原一定要把共产党斩草除根。”

田福贤很快组建起一支二十七八人的民团武装,新招募来的团丁有财东乡绅子弟,也有穷汉家的子弟,他们穿上了由韩裁缝承做的黑色制服上衣,下身暂时仍然穿着家做的叠腰大裆裤。在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帜下举行了集体宣誓之后,由田福贤从县上带回来的十一名老团丁领着他们在麦茬地里进行操练。召开白鹿仓乡民大会的事也已筹备就绪,田福贤吃罢午饭以后就决定去找白嘉轩。

白嘉轩是原上所有头面人物中唯一没有向他表示问候的一个。他走进白家的四合院,白嘉轩正在铺着凉席的炕上午歇,响着令人沉迷的鼾声。白嘉轩被仙草叫醒后,看见田福贤站在跟前也不惊奇,一边用湿毛巾擦着眼脸一边平和地说:“我知道你回原上了。我看你那儿人太多就没去凑热闹。”田福贤笑着说:“老哥,你可比不得浅薄之辈。你水多深土多厚我一概尽知。兄弟今日来跟你说两个事。头一个,你这回得出山了。”白嘉轩说:“我本来就没进山嘛!”田福贤说:“你甭装糊涂。第一保障所乡约得请你出马。”白嘉轩说:“子霖不是干得好好的吗?”田福贤说:“老兄,你尽拿明白装糊涂。他那个共产党儿子把白鹿原搅了个天昏地黑,上边正在悬赏缉拿,他还能当乡约吗?”白嘉轩说:“既是这个交割,我想当你的乡约都不宜出马了,让子霖兄弟疑心我趁机抢了他的帽子戴哩!快说你的后一个事吧!”田福贤很遗憾地慨叹着说:“老哥,你真个拿得稳坐得住。农协那帮死狗赖娃斗了游了你,你好忍性啊!”白嘉轩说:“我权当狗咬了。人嘛,不能跟狗计较。”田福贤说:“你不计较是好忍性。这回咬了你的腿你忍了,再一回它噙住你脖子看你还忍下忍不下?”白嘉轩说:“话能这么说也不能这么说。咱不说这话了。你不是说两个事吗?”田福贤无奈就转了话题:“我想借白鹿村的戏楼用一天。”白嘉轩不以为然地说:“借戏楼?你重返故里给原上乡党演戏呀?”田福贤说:“耍猴。”白嘉轩问:“耍猴?耍猴用不着戏楼呀!在地场上围个圈子栽个杆子就成了喀!”田福贤说:“我这回耍的是大猴妖猴,不用地场要搁到戏楼上耍。”白嘉轩听出话里套话就认真地问:“你明说你用戏楼作啥用场,你不明说我不敢应承。”“耍农协那几个死狗赖娃的猴!”田福贤终于忍不住变得水泄石出,“该当整治这一帮子瞎熊坏种了!”白嘉轩说:“你要是演戏,那没说的。你要弄这号事‘耍’这个‘猴’,请你另借别个村子的戏楼去。”田福贤从桌子旁边站起来冷笑着说:“我看中你的戏楼可不是你的戏楼上开着牡丹,是他们在白鹿村的戏楼上把我当猴耍了,我耍他的猴就非搁在白鹿村的戏楼上不可。叫原上的人都看看,谁耍谁的猴耍得好!”

田福贤坐在戏楼正中,两边的宾礼席上坐着九个保障所的八个乡约以及贺家坊的贺耀祖等乡绅。经过初步训练的民团团丁格外精神地分散在各自的岗位上执行任务,戏台两角各站着一个,台下站着一排七八个全都端着枪,另有七八个肩头挂着枪的团丁分布在台下广场上,指挥拥来的男女乡民按秩序站到一定的位置上去。田福贤开始讲话:“乡亲们,兄弟大难不死又回原上来了!”万头攒动哄哄嚷嚷的广场上顿然鸦雀无声。田福贤不失绅士风度地讲了不长的一段话就退下去了,继之登台的是金书手。他在戏楼前台尚未站稳就控制不住喊起来:“田总乡约,我不是人,我是吃草的畜生,是吃屎的狗!我胡踢乱咬是害怕黑娃的铡刀。乡党们,我今日对着日头赌咒,我说田总乡约加码征地丁银的话全是假的……”台下顿时响起了一阵议论。接着就有人跳上台子,把银元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摞一摞码整齐,然后到桌子前说:“这是分给俺们村的银元。俺村的人托我交还给田总乡约。”接着又有两三个人相继跳上台去交了银元。另外还有两三个人跳上台子表态说:“我的村子还没交齐,交齐了再交来。”田福贤走到台前用手势制止了继续往台上跳的人,然后把交还过银元的那几个人一一点名叫上台子说:“各人把各人交的银元都拿走,分给乡民。”那几个人谁也不拿银元,一齐鼓噪起来表示这种罪恶的钱决不能拿。田福贤火了:“国民革命不是弄钱嘛!再不把银元拿走,我就把你们的手砍了!”那几个人倍受感动地走向方桌,把银元重新装入口袋。田福贤瞅着他们跳下戏楼,突然转过身吼叫一声“乡亲们”便涕泪交流:“我田某人一辈子不爱钱。黑娃抢下我的钱分给各位乡亲,分了也就分了,我不要了。只要大家明白我的心就行了。”台下又变得鸦雀无声。站在一边的金书手开始打自己的耳光,左右开弓,手掌抽击脸颊的声音从戏楼上传到台下。田福贤对金书手的举动嗤之以鼻:“你的毛病没害在脸上,是害在嘴上。”田福贤说罢退到一边,后台里就走来两个团丁,把金书手三下五除二捆绑到戏楼前的明柱上,对着那张可怜巴巴的嘴用鞋底抽起来。金书手嚎叫了几声就不再叫了。台下右侧出现了骚动,那是鞋底抽击嘴巴溅出的血浆飞到台下人的脸上和身上,有人捡起一颗飞溅到地上的断裂的门牙。

接着十个团丁押着十个被五花大绑的人从后台走出,一排溜站到台前。田福贤像数点胡桃枣儿一样不慌不忙地向台下介绍:“这位是神禾村农协副主任张志安,小名牛蹄儿,他跑到三原可没有跑脱。这位是南寨村的李民生,倒是一条好汉,没跑没躲。鹿兆鹏跟黑娃眼儿明腿儿快都跑的跑了溜的溜了,把他的革命十弟兄三十六弟兄撂下代人受过……”田福贤点到最后一个人时停顿半刻:“这一位我不用介绍大家都认识。站在台上的这一排死皮赖娃里头数他年龄最高,这个棺材瓤子前一向好疯张呀!”台下通戏楼的砖砌台阶上走来一伙男女,有老汉老婆也有小伙儿媳妇,走上戏台一下子跪倒下去,磕头作揖哭诉起来:“田总乡约饶了俺那不争气的东西吧!”“田总乡约你权当是狗咬了你一口!”田福贤倒轻淡地笑着说:“你们快都起来!你们说也是白说。得由人家自己说。”那些求饶的男女一下子扑向自己的儿子或是丈夫,训斥着呵骂着推搡着要他们说话,台上台下顿时纷乱起来。有两个人跪下了。又有两个跪下了。田福贤说:“哈呀,你们的声儿太小了,台下人听不见。把他们四个弄到高处让大家都能听见他们说的啥!”

乡民们现在才明白戏楼下边临时栽起的一排木杆的用途了。这四个人被团丁押解到木杆下站定,接着从杆顶吊下来一条皮绳,系到他们背缚在肩后的手腕上,一声“起”,这四个人就被吊上杆顶。从他们的双脚被吊离地面的那一瞬起,直到他们升上杆顶,四个人粗的或细的妈呀爸呀爷呀婆呀的惨厉的叫声使台下人感觉自己也一阵阵变轻失去分量飘向空间。田福贤站在台口对着空中的四个人说:“你们现在有话尽管说吧!”那四个人连声求饶不迭。田福贤往下压一压手臂,团丁们放松皮绳,那四个人又从杆顶回到地上。另外六个人中有三个见了扑通跪下了。田福贤站在台口瞅着跪在脚下的三个求饶者说:“我那个碎娃子要吃辣子。我说辣子辣你不敢吃。那碎崽娃子硬要吃,你越是说不敢吃,他偏要吃。我哄不下他,就给他嘴里塞一圪塔辣子。他……再不要吃辣子了。你们光跪下不行,得上一回杆,得知道辣子辣。你不知道辣子辣,日后有个风吹草动,还会旧病复发。”这六个人依法儿被推到杆子下面,又依法儿被皮绳吊上去放下来……田福贤说:“这十个死狗赖娃当中还有三个人没有说话。这三个人是好汉!贺老大你个老家伙,爱出风头爱上高台,今儿个让你上到杆顶,你觉得受活了?碎娃子不知辣子辣,你这个棺材瓤子也不知道吗?”贺老大在高杆顶上骂:“田福贤,我把你娃子没当个啥!连我裆里的东西也没当!”贺老大从空中呸的一声唾向台口,人们看到一股鲜红的喷泉洒向田福贤。田福贤恼怒地撩起衣襟擦着脸上的血沫儿。台下的前头又起了骚动,乡民们看见一块血红的肉圪塔在戏台前沿蹦弹了三下,那是贺老大咬断喷吐出来的半截舌头。田福贤用脚踩住了它,狠劲转动大腿用脚蹍蹭了几下。贺老大的嘴巴已经成为血的喷泉,鲜红的血浆流过下巴灌进脖颈,胸前的白色布衫以及捆扎在胸脯上的细麻绳都染红了;血流通过黑色的裤子显不出色彩,像是通过了一段暗道之后在赤裸的脚腕上复现了,从脚趾上滴下来的血浆在干透起尘的地皮上聚成一摊血窝儿。田福贤又恢复了他的绅士风度:“好哇,我就看中硬汉子。蹾他!”拉绳的团丁一撒手,贺老大从空中蹾到地上,两只粗大的脚在干土地上蹬着蹭着。空中又响起木轮吱吱滚动的声音,贺老大瘫软在地的躯体又被吊起来,背缚的胳膊已经抻直,那是关节全部断裂的表征。台下已经蹲下一大片男女,把眼睛盯着脚下而不敢扬头再看空中贺老大那具被血浆成红色的身躯。贺老大连续被蹾了三次,像一头被宰死的牛一样没有愤怒也没有呻唤了。这当儿,吊在空中另五个活着的农协骨干一齐发出了求饶声,每根吊杆下都跪着他们的父母兄弟和妻女。田福贤挥了挥手,这五个人被缓缓放回地面。“你们九个这回知道辣子辣了?”田福贤用教训他家那个碎崽娃子的口气说着,又瞅着瘫软在脚下的贺老大的尸首发出感慨,“白鹿原最硬的一条汉子硬不起来了!”

在戏楼后面的祠堂里,白嘉轩正在院子里辨识以前栽着“仁义白鹿村”石碑的方位。那块由滋水县令亲笔题字刻成的青石碑被黑娃以及他的农协三十六弟兄砸成三大块,扔在门外低洼的路道上,作为下雨路面积水时供人踩踏而过的垫脚石。白嘉轩让儿子孝文出面,请来了白鹿两姓里头几个擅长泥瓦技能的匠人,又有几个热心的中年人自觉前来打下手,把砸断的碑石捡回来,用水洗去泥巴和污物,又拼凑成一个完整的碑面了。有热心的族人建议说:“应该请石匠来刻一尊新的。花费由族里捐。”白嘉轩说:“就要这个断了的。”经过再三辨识,终于确定下来原先栽碑的方位。白嘉轩亲自压着木钉长尺子,看着工匠小心翼翼地撒下灰线,对孝文说:“尺码一寸也不准差。”

孝文领着工匠们开始垒砌石碑的底座。断裂成大小不等的三块石碑无法撑栽,孝文和匠人们策划出一个保护性方案,用青砖和白灰砌成一个碑堂,把断裂的石碑镶嵌进去。白嘉轩审查通过了这个不错的设计,补充建议把碑堂的青砖一律水磨成细活儿。

当白家父子和工匠们精心实施这个神圣的工程时,祠堂前头的戏楼下传来一阵阵轰鸣声,夹杂着绝望的叫声。工匠们受到那些声音的刺激提出想去看看究竟,甚至孝文也呆不住了。白嘉轩反而去把祠堂的大门关子插上了,站在祠堂院子里大声说:“白鹿村的戏楼这下变成烙锅盔的鏊子了!”工匠们全瞪着眼,猜不透族长把戏楼比作烙锅盔的鏊子是咋么回事,孝文也弄不清烙锅盔的鏊子与戏楼有什么联系。白嘉轩却不作任何解释,转过身做自己的事去了。及至田福贤走进祠堂说:“嘉轩,你的戏楼用过了,完璧归赵啊!”他的口气轻巧而风趣,不似刚刚导演过一场报仇雪耻的血腥的屠杀,倒像是真格儿欣赏了一场滑稽逗人的猴戏。白嘉轩以一种超然物外的口吻说:“我的戏楼真成了鏊子了!”

修复乡约碑文的工作一开始就遇到麻烦。刻着全部乡约条文的石板很薄,字儿也只有指甲盖儿那么大,黑娃和他的革命弟兄从正殿两边的墙壁上往下挖时,这些石板经不住锤击就变得粉碎了,尔后就像清除垃圾一样倒在祠堂围墙外的瓦砾堆上,不仅难以拼凑,而且短缺不全难以恢复浑全。白嘉轩最初打算从山里订购一块石料再请石匠打磨重刻,他去征询姐夫朱先生的意向,看看是否需要对乡约条文再做修饰完善的工作,尤其是针对刚刚发生过的农协作乱这样的事至少应该添加一二条防范的内容。“立乡约可不是开杂货铺!”朱先生愠怒地说,“我也不是卖狗皮膏药的野大夫!”白嘉轩还没见过姐夫发脾气,小小一点愠怒已使他无所措手足。朱先生很快缓解下来,诚挚动人地赞扬他重修乡约碑文的举动:“兄弟呀,这才是治本之策。”白嘉轩说:“黑娃把碑文砸成碎渣了,我准备用石料重刻。”朱先生摇摇头说:“不要。你就把那些砸碎的石板拼接到一起再镶到墙上。”

白嘉轩和那些热心帮忙的族人一起从杂草丛生的瓦砾堆上拣出碑文碎片,用粗眼筛子把瓦砾堆里的脏土一筛一筛筛过,把小如指盖的碑石碎块也尽可能多地收拢起来,然后开始在方桌上拼接,然后把无法弥补的十余处空缺让石匠依样凿成参差不齐的板块,然后送到白鹿书院请徐先生补写残缺的乡约文字。徐先生在白鹿村学堂关闭以后,被朱先生邀去做县志编纂工作了。他一边用毛笔在奇形怪状的石块上写字,一边慨叹:“人心还能补缀浑全么?”

白鹿村的祠堂完全按照原来的格局复原过来,农协留在祠堂里的一条标语一块纸头都被彻底清除干净,正殿里铺地的方砖也用水洗刷一遍,把那些亵渎祖宗的肮脏的脚印也洗掉了。白鹿两姓的宗族神谱重新绘制,凭借各个门族的嫡系子孙的记忆填写下来,无从记忆造成的个别位置的空缺只好如此。白嘉轩召集了一次族人的集会,只放了鞭炮召请在农协的灾火中四处逃散的列祖列宗的亡灵回归安息,而没有演戏庆祝甚至连锣鼓响器也未动。白鹿两姓的族人拥进祠堂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断裂的碑石,都大声慨叹起来,慨叹中表现出一场梦醒后的大彻大悟,白嘉轩现在才领会姐夫朱先生阻止他换用新石板重刻的深意了。他站在敬奉神灵的大方桌旁边,愈加挺直着如椽一样笔直的腰身,藏青色的长袍从脖颈统到脚面,几乎一动不动地凝神侍立。整个祭奠活动由孝文操持。在白嘉轩看来,闹事的是鹿兆鹏鹿黑娃等人,是他之下的一辈人了,他这边也应该让孝文出面而不值得自己亲自跑前颠后了。今天召集族人的锣就是孝文在村子里敲响的。

孝文第一次在全族老少面前露脸主持最隆重的祭奠仪式,战战兢兢地宣布了“发蜡”的头一项仪程,鞭炮便在院子里爆响起来。白嘉轩在一片屏声静息的肃穆气氛中走到方桌正面站定,从桌沿上拈起燃烧着的火纸卷成的黄色煤头,庄重地吹一口气,煤头上便冒起柔弱的黄色火焰。他缓缓伸出手去点燃了注满清油的红色木蜡,照射得列祖列宗显考显妣的新立的神位烛光闪闪。他在木蜡上点燃了三枝紫色粗香插入香炉,然后作揖磕头三叩首。孝文看着父亲从祭坛上站起走到方桌一侧,一直没有抹掉脸颊上吊着的两行泪斑。按照辈分长幼,族人们一个接一个走上祭坛,点燃一枝紫香插入香炉,然后跪拜下去。香炉里的香渐渐稠密起来。最低一辈刚交十六刚获得叩拜祖宗资格的小族孙慌慌乱乱从祭坛上爬起来以后,孝文就站在祭坛上,手里拿着乡约底本面对众人领头朗诵起来。白嘉轩端直如椽般站立在众人前头的方桌一侧,跟着儿子孝文的领读复诵着,把他的浑厚凝重的声音掺进众人的合诵声中。孝文声音洪亮持重,仪态端庄,使人自然联想到曾经在这里肆无忌惮地进行过破坏的黑娃和他的弟兄们。乡约的条文也使众人联系到在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祠堂里的气氛沉重而窒息。鹿三终于承受不住心头的重负,从人群里碰碰撞撞挤过去,扑通一声在孝文旁边跪下来:“我造孽呀——”痛哭三声就把脑袋在砖地上磕碰起来。孝文停止领诵却不知该怎么办,瞧一眼父亲。白嘉轩走过来,弯腰拉起鹿三:“三哥,没人怪罪你呀!”鹿三痛苦不堪地捶打着脑袋和胸脯,脸上和胸脯上满是鲜血,他在把脑袋撞击砖地时磕破了额头。众人手忙脚乱地从香炉里捏起香灰揞到他额头的伤口上止住血,随之架扶着他回家去了。孝文又瞅一眼父亲征询主意。白嘉轩平和沉稳地说:“接着往下念。”

鹿三虽然痛苦却不特别难堪。几乎无人不晓鹿三早在黑娃引回一个来路不明的媳妇的时候,就断然把他撵出家门的事实,黑娃的所有作为不能怪罪鹿三;鹿三磕破额头真诚悔罪的行为也得到大家的理解和同情。站在祠堂里的族人当中的鹿子霖,才是既痛苦不堪又尴尬不堪的角色。按照辈分和地位,鹿子霖站在祭桌前头第一排居中,和领读乡约的孝文脸对脸站着。鹿子霖动作有点僵硬地焚香叩拜之后仍然僵硬地站着,始终没有把眼睛盯到孝文脸上,而是盯住一个什么也不存在的虚幻处。他的长睫毛覆盖着的深窝眼睛半眯着,谁也看不见他的眼珠儿。他外表平静得有点木然的脸遮饰着内心完全溃毁的自信,惶恐难耐。白鹿村所有站在祠堂正殿里和院子里的男人们,鹿子霖相信只有他才能完全准确地理解白嘉轩重修祠堂的真实用意,他太了解白嘉轩了,只有这个人能够做到拒不到戏楼下去观赏田福贤导演的猴耍,而关起门来修复乡约。白嘉轩就是这样一种人。他硬着头皮来到祠堂参加祭奠,从走出屋院就感到尴尬就开始眯起了深窝里的眼睛。

从去年腊月直到此时的漫长的大半年时月里,鹿子霖都过着一种无以诉说的苦涩的日子。他的儿子鹿兆鹏把田福贤以及他在内的十个乡约推上白鹿村的戏楼,让金书手一项一项揭露征收地丁银内幕的时候,他觉得不是金书手不是黑娃而是儿子兆鹏正朝他脸上撒尿。就是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岳维山和兆鹏握在一起举向空中的拳头;就是在那一瞬间,他在心里迸出一句话来:我现在才明白啥叫共产党了!鹿子霖猛然挣开押着他的农协会员扑向戏楼角上的铡刀,吼了一声“你把老子也铡了”就栽倒下去。他又被人拉起来站到原位上,那阵子台下正吼喊着要拿田福贤当众开铡,兆鹏似乎与黑娃发生了争执。他那天回家后当即辞退了长工刘谋儿。他听说下一步农协要没收土地,又愈加懒得到田头去照料,一任包谷谷子棉花疯长。他只是迫不得已才在午间歇晌时拉着牲畜到村子里的涝池去饮水,顺便再挑回两担水来。老父鹿泰恒也说不出有力的安慰他的话,只管苦中嘲笑说:“啥叫羞了先人了?这就叫羞了先人了!把先人羞得在阴司龇牙哩!”

田福贤回原以后,那些跟着黑娃闹农协整日价像过年过节一样兴高采烈的人,突然间像霜打的红苕蔓子一夜之间就变得黢黑蔫塌了;那些在黑娃和他的革命弟兄手下遭到灭顶之灾的人,突然间还阳了又像迎来了自己的六十大寿一般兴奋;唯有鹿子霖还陷入灭顶之灾的枯井里,就连田福贤的恩光也照不到他阴冷的心上。田福贤回到原上的那天后晌,鹿子霖就跑到白鹿仓去面见上级,他在路上就想好了见到田总乡约的第一句话“你可回咱原上咧!”然后俩人交臂痛哭三声。可是完全出乎鹿子霖的意料,田总乡约嘴角咂着卷烟只欠了欠身点了点头,仅仅是出于礼节地寒暄了两句就摆手指给他一个坐位,然后就转过头和其他先他到来的人说话去了,几乎再没有把他红润的脸膛转过来,鹿子霖的心里就开始潮起悔气。两天后田福贤召开了各保障所乡约会议,十个乡约参加了九个独独没有通知他,他就完全证实了面见田福贤时的预感。鹿子霖随后又听到田福贤邀白嘉轩出山上马当第一保障所乡约的事,他原先想再去和田福贤坐坐,随之也就默自取消了这个念头。鹿子霖一头蹬脱了一头抹掉了——两只船都没踩住。先是共产党儿子整了他,现在是国民党白鹿区分部再不要他当委员,连第一保障所乡约也当不成了。鹿子霖灰心丧气甚至怨恨起田福贤。在憋闷至极的夜晚只能到冷先生的药房里去泄一泄气儿。别人看他的笑话,而老亲家不会。冷先生总是诚心实意地催他执杯,劝他作退一步想。冷先生说:“你一定要当那个乡约弄啥?人家嘉轩叫当还不当哩!你要是能掺三分嘉轩的性气就好了。”鹿子霖解释说:“我一定要当那个乡约干毬哩!要是原先甭叫我当,现在不当那不算个啥,先当了现时又不要我当,是对我起了疑心了,这就成了大事咧!”冷先生仍然冷冷地说:“哪怕他说你是共产党哩!你是不是你心里还不清楚?肚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我说你要是能掺和三分嘉轩的性气也就是这意思。”

鹿子霖接受了冷先生的劝说在家只呆了三天,冷先生给他掺和的三分嘉轩的性气就跑光了。田福贤在白鹿村戏楼上整治农协头子的大会之后,鹿子霖再也闭门静坐不住了,跑进白鹿仓找到过去的上司发泄起来:“田总乡约,你这样待我,兄弟我想不通。兄弟跟你干了多年,你难道不清楚兄弟的秉性?我家里出了个共产党,那不由我。兆鹏把你推上戏楼,也没松饶我咯!他把我当你的一伙整,你又把我当他的一伙怀疑,兄弟我而今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田福贤起初愣了半刻,随之就打断了鹿子霖的话:“兄弟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一步,我也就敲明叫响,你家里出了那么大一个共产党,不要说把个白鹿原搅得天翻地覆,整个滋水县甚至全省都给他搅得鸡犬不宁!你是他爸,你大概还不清楚,兆鹏是共产党的省委委员,还兼着省农协副部长,你是他爸,咋能不疑心你?”鹿子霖赌气地说:“他是啥我不管,我可是我。我被众人当尻子笑了!我没法活了!你跟岳书记说干脆把我押了杀了,省得我一天人不人鬼不鬼地受洋罪……”田福贤再次打断他的话:“兄弟你疯言浪语净胡说!我为你的事跟岳书记说了不下八回!我当面给岳书记拍胸口作保举荐你,说子霖跟我同堂念书一块共事,眼窝多深睫毛多长我都清楚,连一丝共产党的气儿也没得。岳书记到底松了口,说再缓一步看看。你心里不受活说气话我不计较,你大概不知道我为你费了多少唾沫?”鹿子霖听了,竟然双手抱住脑袋哇的一声哭了:“我咋么也想不到活人活到这一步……”

鹿子霖站在祭桌前眯着眼消磨着时间,孝文领读的乡约条文没有一句能唤起他的兴趣,世事都成了啥样子了,还念这些老古董!好比人害绞肠痧[7]要闭气了你可只记着喂红糖水!但他又不能不参加。正当鹿子霖心不在焉站得难受的时候,一位民团团丁径直走进祠堂,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田总乡约请你。”

一个“请”字就使鹿子霖虚空已极的心突兀地猛跳起来。鹿子霖走进白鹿仓那间小聚会室,田福贤从首席上站起来伸出胳膊和他握手,当即郑重宣布:“鹿子霖同志继续就任本仓第一保障所乡约。”在田福贤带头拍响的掌声中,鹿子霖深深地向田福贤鞠了一躬,又向另九位乡约鞠了一躬。两个黑漆方桌上摆满了酒菜,鹿子霖有点局促地坐下来。田福贤说:“今日这席面是贺老先生请诸位的。我刚回到原上,贺老先生就要给卑职接风洗尘,我说咱们国民党遵奉党规不能开这吃请风之先例。今天大局初定全赖得诸位乡约协力,又逢子霖兄弟复职喜事,我接受贺老先生的心意,借花献佛谢承诸位。”贺耀祖捋一捋雪白的胡须站起来:“我活到这岁数已经够了,足够了。黑娃跟贺老大要铡了我,我连眨眼都不眨。我只有一件事搅在心里,让黑娃贺老大这一杆子死狗赖娃在咱原上吆五喝六掐红捏绿,我躺在地底下气也不顺,甭说活着的人了!福贤回来了原上而今安宁了,我当下死了也闭上眼睛了!”鹿子霖站起来:“承蒙诸位关照,特别是田总乡约宽宏大量,明天受我一请。”立即有几位乡约笑说:“即使天天吃请也轮不到你,一个月后许是轮上……”田福贤打断说:“诸位好好吃好好喝听我说,原上大局已定,但还是不能放松。各保障所要一个村子一个寨子齐过手,凡是参加农协的不管穷汉富户,男人女人,老的小的,都要叫他说个啥!把弓上硬,把弦绷紧,把牙咬死,一个也不能松了饶了!要叫他一个个都尝一回辣子辣。如若有哪个还暗中活动或是死不改口,你把他送到我这儿来,我的这些团丁会把他教乖。再,千万留心那些跑了躲了的大小头目的影踪……”田福贤回过头对坐在旁边的鹿子霖说:“前一向你没到任,第一保障所所辖各村动静不大,你而今上任了就要迎头赶上,这下就看你的了。”田福贤说的是真心话。白鹿村在原上举足轻重的位置使他轻易不敢更换第一保障所的乡约,出于各方面的考虑,他仍然保全了鹿子霖,只有他可以对付白嘉轩。

鹿子霖经过一天准备,第二天就召开了白鹿村的集会,从白鹿仓借来八个团丁以壮声威,田福贤亲自参加以示督战。白鹿村那些当过农协头目的人被押到戏楼上,田福贤第一次在这儿开大会时栽下的十根杆子还未拔掉,正得着用场。白鹿村农协分部的大小头目甚至不算头目的蹦达得欢的几个人也都被押到台上,正在准备如法炮制升到杆顶上去。这些人早已见过贺老大被蹾死的惨景,一看见那杆子就软瘫了,就跪倒在鹿子霖面前求饶。鹿子霖瞧也不瞧他们,只按照既定的程序进行。五六个人已经被推到木杆下,空中坠下带钩的皮绳,钩住了背缚在肩后的手腕。这当儿白嘉轩走上台子来。鹿子霖忙给白嘉轩让坐位,他早晨曾请他和自己一起主持这个集会,白嘉轩辞谢了,又是那句“权当狗咬了”的话。白嘉轩端直走到田福贤的前头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面向台下跪下来:“我代他们向田总乡约和鹿乡约赔情受过。他们作乱是我的过失,我身为族长没有管教好族人理应受过。请把他们放下来,把我吊到杆上去!”乱纷纷的台下顿时鸦雀无声。田福贤坐在台上的桌子后边一时没了主意,白嘉轩出奇的举动把他搞得不知所措。鹿子霖呆愣了片刻就走到白嘉轩跟前,一边拉他的胳膊一边说:“嘉轩,你这算做啥?人家斗你游你,你反来为他们下跪?”白嘉轩端端正正跪着凛然不可动摇:“你不松口我不起来!”鹿子霖放开拉扯的手又奔到田福贤跟前,俩人低声商议了一阵,田福贤就不失绅士风度地走到台沿:“嘉轩快起来。”田福贤又对台下说,“看在嘉轩面子上,把他们饶了。”白嘉轩站起来,又向田福贤打躬作揖。田福贤说:“白兴儿和黑娃婆娘不能放。这俩人你也不容他们进祠堂。”白嘉轩没有说话就退下台去,从人群里走出去了。鹿子霖已经不耐烦地挥一挥手,白兴儿和田小娥就升上空中,许多人吼叫起来:“蹾死他!”“蹾死那个婊子!”田小娥惨叫一声就再叫不出,披头散发吊在空中,一只小巧的尖头上绣着一朵小花的鞋子掉下来……对白兴儿没有施用蹾刑,只轻轻儿从杆顶放下来,两只手高举着被绑捆到头顶的木杆上。田福贤说:“乡党们大家看看他那两只手!”人们一齐拥到白兴儿跟前,那两只鸭蹼一样连在一起的手指和手掌丑陋不堪,怪物似的被好奇的人们仔细观赏。白兴儿平时把手包藏得很严,庄场上又不准人围观,能看到他的连指手的机会几乎没有。田福贤嘲笑说:“长着这种手的人还想在原上成事?!”白兴儿满面羞辱地紧闭着双眼,蜡黄的瘦长条脸上虚汗如注。一个团丁提着一把弯镰似的长刀站在木杆下,像是表演拿手绝技一样洋洋得意地扬起手臂,用刀尖一划一挑,把白兴儿食指和中指间的鸭蹼一样的薄皮割断了。白兴儿一声惨叫连着一声惨叫,像被劁猪匠压在地上割破包皮挤出两颗粉红色睾丸的伢猪的叫声。一些胆小心软的人纷纷退后,一些胆大心硬的人挤上去继续观赏。团丁的刀刃和刀把都已被血浆染红,鲜血从他攥着刀把的后掌里滴落到地上,他仍然不慌不忙地扬起刀,小心翼翼地用刀尖对准两个指头之间的薄皮一划一挑,直到把两只手掌做完了事。白兴儿已经喊哑了嗓子,只见他频频张嘴却听不到一丝声音。

“行啊行啊!你行啊子霖!你今日耍猴耍得最绝!”田福贤说,“就这样往下耍。就这么一个村子一个寨子齐摆摆儿往过耍。皇上他舅来了跪下求情也不松饶!”鹿子霖说:“白鹿原上怕是再也寻不出第二个白嘉轩了。你今日亲眼看见了,嘉轩这人就是个这。”田福贤说:“嘉轩爱修祠堂由他修去,爱念乡约由他念去,下跪为人求情也就这一回了。你干你的事甭管他。你可甭忘了黑娃,他跑了不是死了!黑娃在你保障所辖区又在你的村里,你该时刻留心他的影踪!”鹿子霖说:“怕是他有十个胆,也不敢回原上来了。”田福贤说:“只要我在这原上,谅他也不敢回来。不是他回来不回来的事,咱得下功夫摸着他的踪影,把这猴儿耍了才算耍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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