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折戏(第1页)
“林班主,我要演小生!”
中年男人叼着烟杆,眯眼打量这棵豆芽菜:“小生?要的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你这身板,唱个书童都嫌单薄。”
“我能练!”豆豆梗着脖子,林班主便让她跟着大红练,横竖这小团子在戏班里也只能打杂。
“扮书生,就要演出翩翩君子,温润如玉。”林班主捻着稀疏的胡须,摇头晃脑。
书生要笑得如沐春风,温文尔雅。
豆豆对着镜子龇牙咧嘴,练得腮帮子发酸,却总在“失心疯”与“皮笑肉不笑”间徘徊不定,把路过的女孩吓了一跳,脸上的表情像是活见鬼;
书生,台步要“稳中带飘”,风度翩翩。
豆豆走得两步,要么像是做贼般鬼鬼祟祟,要么像是顺撇了一瘸一拐;
书生要手中折扇翻飞,潇洒飘逸。
练折扇功,“豆豆唰”地打开,扇面卡住,只露半截;潇洒一合,又总夹到手指,疼得龇牙咧嘴;
书生,眼神要含情脉脉,以情动人。
豆豆瞪得眼酸流泪,被大红瞧见,笑得前仰后合:“傻子,你这不是看情人,是斗鸡眼!”下一秒,“惊艳回眸”又把头上方巾甩飞到大红脸上,被她气呼呼地追了半条走廊。
“演武生,就要打好基础,身段漂亮。”林班主示范了一招“鹞子翻身”,动作干净利落,蹲下亮相更是稳稳当当,纹丝不动。
豆豆学着林班主的动作复现,如饿狗抢屎,五体投地;
练枪花,白蜡杆子的长枪不听使唤,不是打到自己的头,就是扫到大红的腿;
练旋子,更是摔得七荤八素,青一块紫一块是家常便饭。有次她发狠连转,头晕目眩,竟一头栽进了旁边晾晒衣服的竹篓里,只留两条腿在外面乱蹬,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林班主经过,摇了摇头,脚步未停,淡淡抛下一句:“底盘虚浮,转也是白转。”
“演官生,就要雍容华贵,气度非凡。”林班主示范,甫一站稳,肩膀自然舒展,脖颈微昂,仿佛瞬间长高了三寸,连眉宇间的琐碎愁苦被都一股清贵之气涤荡殆尽,仿佛真成了落难的官家公子何文秀。
他开口,唱腔醇厚清越,与方才的沙哑判若两人:
“今日里私访民情到街前,
但只见百姓安乐笑开颜。
若不是肩上担着这千斤担,
倒不如布衣草履学种田!”
二人跟着学,摆所谓的“官家仪态”,不是挺胸凸肚摆架子,就是像给地主看账本的帐房先生,更要命的是宽亮醇厚的唱腔,对于女子来说,要找到那种不雌不雄、清越激扬的韵味本就极难,而豆豆正处于变声期,叽叽呀呀难听极了。
豆豆急得天不亮就起床吊嗓,对着空旷的田野,试图压出胸腔的共鸣,常常唱得嗓子嘶哑。
“用气托声,不是嗓子嚎。”林班主反复念叨了多遍,豆豆总是似懂非懂。
“乖囡,小书童才是属于你的位置。”已经换上书生戏服的大红冲她挑眉。
又到了来上海演出的日子,“小歌班”的邀约已经从巷子里偏僻的戏棚,唱到了稍具规模的戏院,后台也有了专门的休息间,不必蹲在地上备妆了。
豆豆认命地上前,乖乖帮大红勒头,又给自己草草上妆,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还是没有落下。
这三年,从充场的群演,到有几句唱词的家丁,再到书童这种重要配角,至少唱词是越来越多了。
总有一天我能唱主角!
豆豆如此坚信着,她夜里举着油灯,对着墙上自己模糊的影子,一遍遍练习微笑、颔首、挑眉;沙袋绑在腿上,在晨雾弥漫的河滩上奔跑、踢腿,直到汗水浸透衣衫;至于唱腔的问题,在一次重感冒后迎刃而解,音色沙哑了几分,反倒接近了些许小生的质感。
“喂,陪我对戏。”下个月“小歌班”又要去上海演出了,依然是大红反串梁山伯。
豆豆听话地拿上戏本,跟大红走到僻静的角落,陪练,是她目前在戏班能发挥的最大作用。
二人练的是《梁祝》选段《十八相送》,讲的是祝英台收到家人一纸书信,不得不离开书院,回家结婚,不知情的梁山伯为她送行,一路上祝英台多次暗示,梁山伯却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最后祝英台只得以九妹之名,邀梁山伯来提亲。
大红刚起一段,自觉嗓音清亮,身段也舒展,得意地朝豆豆飞了个眼风。
这小不点,还妄想让她“无戏可唱”,简直是屎壳郎打哈欠——好大口气。
轮到豆豆,她并未急着开腔,而是微垂眼帘,再抬起时,那双原本清澈的眸子竟似含了两潭深水,脉脉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