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折戏(第2页)
林班主六十大寿,沈知棠在“一品香”酒楼设宴酬谢师恩,广发请帖,戏班昔日的师姐妹一个不落。
林云升的手顿了顿,镜中人面色平静,眼底却风起云涌。她垂下眼睑,淡淡道:“她设她的宴,我去不去,是我的事,不劳师姐操心。”
离开众人的视线,那股强装的镇定便土崩瓦解。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又像烧着一团火。
林云升想去,看看那张魂牵梦绕的脸,如今是什么模样,过得好不好;又怕去,一见她落魄便会心软,衬得离别后的决绝显得可笑。
真是贱骨头。她在心里狠狠骂自己,人家招招手,你便摇着尾巴想凑上去?沈知棠走之前说的话,还不够痛么?非要剜出真心让人踩在脚下?
到了日子,林云升在酒楼旁徘徊了几圈,终究没有踏进那扇气派的大门,她也不想独自呆着,换上一身寻常的男式长袍马褂,将满腹心事埋进上海滩华灯初上的街头。走着走着,竟入了英租界,几个红头巾的印度巡捕正围着一个醉醺醺的男人。
男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身浅灰色凡立丁西装,料子挺括,头发梳得油亮,几缕发丝在推搡中散落额前,袖口的银扣也在争执中被拽落,月光的反射下划出一道银弧,消失在阴影中。
虽说被印度阿三包围,脸上泛着红晕、脚步虚浮的男人却丝毫不惧,一手拎着喝空了的白兰地酒瓶,一手指着对方,嘴里含糊地骂着些不成调的戏文,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
“革命者的首要任务,就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什么法租界,英租界,原本都是我们中国人的土地!”江华烯的话在林云升耳边响起,她心头升起一股无名火,几步挡在醉汉身前,试图用半生不熟的官话解释。可那阿三瞪着眼,嘴里叽里咕噜是一串又快又急的咖喱味英语。双方鸡同鸭讲,火气都上来了。
推搡间,阿三的警棍挥来!林云升多年的武生功底此刻显了出来,她侧身避过,手腕一翻,竟扣住了对方的手腕,脚下顺势一个巧劲——竟反手将那高出她半头的阿三摔了个趔趄!
“好靓的功夫!”那醉汉在旁边拍手叫好,还看热闹不嫌事大,捧场吹个了口哨:“兄台是不是练过?”
然而,尖锐的哨音响起,更多的红头巾从四面围拢过来。林云升心头一凛,暗叫不好,一把拉起那还在叫好的醉汉,低喝一声:“快跑!”
两人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狂奔,直到听不见身后的哨声和叫骂才停下。林云升气喘吁吁,问起缘由,那醉汉满不在乎地摆手:“呸!不就是……呕……吐他家长官门口了么?洋鬼子的地方,踩两脚,还脏了爷的鞋!”
林云升一时语塞,看着这人毫无愧意的脸,心里咯噔一响“我不会救了个泼皮无赖吧?”
正想着,巷口悄无声息地滑过来几辆黑色的福特汽车,车门打开,下来几个穿着绸面长衫的彪形大汉,那眼神步伐,一看便是练家子,气息沉稳。豆豆心头一惊,暗握了拳。
一个年长些师爷模样的人小跑上前,对着醉汉点头哈腰:“少爷!可找到您了!您这一个人……”
“混账东西!”那醉汉劈头就是一巴掌,打得那师爷一个趔趄,“死哪儿去了?爷差点让红头阿三给打了!”
那双眼睛眸色深沉,黑白分明,哪里还有半分浑浊与迷离?清明锐利得如同鹰隼,上位者的居高临下的威压,竟让一群彪形大汉都直不起腰来。
待转向林云升,他又变成了那个嘴上没把门的醉汉:“小兄弟!讲义气!今晚起,你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了。”
又如连珠炮般发问:“叫什么名字?住哪儿?赶明儿爷找你义结金兰!”
林云升听得满脸问号,胡乱编了个名字和地址打发了那醉汉。
按倒葫芦瓢又起,就在林云升愁眉苦脸地算计着那晚的“见义勇为”是否会引发其他后果时,一封请柬送到了戏班。
依然是陈太太。金鸿羲花大价钱投资的新电影,发布会后还有一场私宴。
琢磨着上海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参加,陈太太未必顾得上她,林云升索性也不扭扭捏捏,直接答应了。
宴会厅衣香鬓影,流光溢彩。陈太太百忙之中还要专门抽出空来,专程向众人介绍她。
林云升心中叫苦不迭,可是这世上又没有后悔药,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各色目光,直到注意力被一个水晶吊灯的身影吸引。
女人烫的是时下最流行的大波浪卷发,身着一件墨绿色软缎旗袍,高开衩,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脚上是透明的玻璃丝袜,脚下是饱满欲滴的猩红高跟鞋。
哼,媚俗至极。
林云升的视线却像是被黏在蛛网上,怎样也无法移开。
她抬眸,想看看是谁,对方也似乎感受到目光,转过头来,那双凤眼遥遥望进她眼底时——
时间也在此刻凝固。
所有嘈杂远去,所有评判消散。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原来无论走了多远,只要这双眼睛看过来,她便知道,自己完了。
用恨意和冷漠筑起的高墙,在这一瞥之下,土崩瓦解,碎得干干净净。
她依然,发疯般地爱着沈知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