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掉马甲了(第2页)
我出发了。
火车穿越阿尔萨斯平原时,阳光洒在麦田上,金黄一片。邻座是一位修女,低头诵经;对面坐着两名宪兵,佩枪锃亮。我紧握行李箱把手,里面藏着三百份传单,用牛皮纸包裹,夹在几本合法出版物之间。每当列车停靠,心跳便加速一次。
抵达里昂帕尔迪厄车站后,我按约定时间走向圣尼济耶教堂后的巷口。一位戴圆框眼镜的青年迎上来,暗语对答无误。他名叫保罗,是里昂大学文学系三年级生,也是“清醒社”的发起人之一。
“我们有二十一名核心成员,分布在法律、医学、工程三个学院,”他边走边说,“每周六晚八点,在废弃天文台地下室集会。最近一次议题是:‘共和国是否背叛了启蒙理想?’”
当晚,我见证了他们的讨论。烛光摇曳中,一名女生激烈发言:“我们背诵卢梭,却容忍童工;我们赞美自由,却压制言论。这难道不是最大的伪善?”另一名男生回应:“可我们能做什么?写文章?上街抗议?明天就会被开除!”
我静静听着,忽然明白莱昂纳尔为何选中我。我不是理论家,也不是革命家,但我经历过真实的考验??饥饿、疲惫、孤独、质疑。当我讲述骑行途中的见闻:农民如何因税收过重卖掉耕牛,工人子女如何十二岁就进工厂倒班,教室里的孩子如何被迫背诵“帝国荣光”却不知非洲殖民地的真实代价……整个房间陷入沉默。
最后,保罗说:“我们需要的不只是批判,而是让普通人看见彼此的苦难。就像你骑车时看到的那样??真实,不可否认。”
我们决定联合出版一份名为《视线之外》的地下刊物,首期刊登我的骑行日记节选、莱昂纳尔的文章摘录,以及本地工人访谈实录。排版用老式打字机完成,印刷则借用一家同情学生的印刷作坊,每次只印一百五十份,分批散发。
一个月内,《视线之外》传到了巴黎、波尔多甚至北非法属阿尔及利亚。有读者来信说:“原来我也不是唯一感到窒息的人。”也有人警告:“你们的名字已在警方备案。”
十一月中旬,突遭变故。布鲁塞尔总部发来加密电报:“L。K。暴露,速转移所有联络点。”紧接着,里昂小组收到匿名信:“有人出卖了你们。”
那天傍晚,我正与保罗在校外咖啡馆校对第三期稿件,两名便衣警察突然出现。我们立刻分开逃跑。我在狭窄巷道中狂奔,肺部如火烧,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们找到印刷地点。最终躲进一处洗衣坊的地窖,浑身湿透,颤抖不止。
三天后,我乔装成铁路工人,搭乘运煤车返回巴黎。身无分文,衣物破损,脸上涂满煤灰。当我敲开家宅后门时,玛丽几乎认不出我。她偷偷把我藏进阁楼,每日送饭,对外宣称“表兄来访”。
父亲显然察觉异常。某夜,他亲自登上阁楼,手中提着一盏油灯。
“你知道吗?”他冷冷地说,“上周警察来找过我,问你是否参与非法集会。我说我不知道,因为我已经有两个月没见过你了。”
我没有辩解。
他走近几步,灯光映出他眼角的皱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以为我没看过你发表在《青年法兰西》上的那些‘心理困境’故事?主角总是出身贵族却反抗家庭,追求某种……荒谬的理想。”
我抬头看他。
“你是我的儿子,”他声音低沉,“我不认同你,但从今往后,不会再阻止你。因为就在昨天,有人把《逆风者》悄悄塞进我家邮箱。扉页上有句话:‘有些父亲终将理解,儿子的叛逆,其实是爱的延续。’”
他放下灯,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活着回来。”
一周休整后,我再度出发。这一次,目的地是马赛。地中海沿岸聚集着大量退伍水兵、失业码头工人和被驱逐的北非移民,是传播思想的最佳土壤。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一位关键人物??伊莎贝尔?杜梅尔,曾是索邦大学最年轻的女性讲师,因公开批评殖民政策而被革职,现隐居渔村编写《平民词典》。
她在信中写道:“语言若只为权贵服务,便是枷锁;若为普通人发声,才是钥匙。”
十二月初,我抵达马赛郊外的小港。夕阳下,渔船归航,鸥鸟盘旋。我在一间海产干货店后堂见到伊莎贝尔。她年近四十,短发齐耳,眼神坚定,说话带着南部口音的干脆劲儿。
“我已经准备好第一卷词条,”她说,“比如‘剥削’,定义是:当你每天工作十四小时,却买不起孩子一顿饱饭的时候;‘祖国’,解释为:那个要求你为之牺牲,却不肯保护你基本权利的地方。”
我当即决定协助她完成出版。资金来自我写作《少年骑士归来》回忆录的预付款??《正义报》愿支付三百法郎买断首发权。我把这笔钱全数投入印刷。
新年除夕夜,第一千册《平民词典》交付完成。我们在港口仓库举行小型发布会,二十多人参加,有渔民、女工、退休教师。有人朗读“自由”词条:“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不再害怕说出真相。”全场静默片刻,随后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掌声。
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枫丹白露的终点线。不同的是,这次没有计时器,没有奖章,也没有媒体闪光灯。但我知道,某种更重要的东西正在诞生。
午夜钟声响起,伊莎贝尔举起一杯茴香酒:“敬所有不肯闭嘴的人。”
我仰头饮尽。
回到巴黎时,已是1880年元月。街上张贴着新年庆典海报,剧院上演轻歌剧,百货公司推出春季促销。一切看似如常。
但在某条僻静街道的墙角,我看到了第一张涂鸦:一辆自行车的简笔画,下方写着??
>“他骑过的路,我们继续走。”
我笑了。
风确实记住了每一个逆风前行的人。而现在,它开始吹向更多未曾出发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