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席閒话惊高坐举贤却怀几分私(第2页)
屋子里一片寂静。
周广宗忽然往后一倒,“砰”地一声躺回床上,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双眼却直勾勾地盯著房梁,闷声闷气地说道:
“从今往后,我周广宗就给你当护卫了!別的不管,每个月的例钱和酒肉得给够。”
刘奚露出了发自內心的笑容,打趣道:
“放心,肉管够。不过,也得等你这身子骨能消受得起再说。现在,还是先吃豆羹吧。”
荀府的庭院里,荀蕤正负手踱步,不时望向门口。
直到看见獾从牵著空牛车的身影出现在暮色中,他才快步迎了上去。
“獾从,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獾从脸上带著一丝兴奋和疲惫,他將今日刘奚的作为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言语中不自觉地添上了几分色彩。
“公子您是没瞧见,那位周壮士倒在草蓆上,就剩一口气了。刘郎君二话不说,让我先驾车送人回来救命,他自己硬是顶著寒风,从城外一步步走回来的!”
荀蕤听得心神嚮往,感嘆道:“刘奚兄弟此举,真有古君子之风。”
他隨即想到周广宗的身份,心中更是通透了几分。
在他看来,刘奚在这洛阳城中招募长沙王旧部,並不是有什么野心的表现,而是担忧未来的自救。
想到这里,荀蕤又开始思索起来,要不要学著刘奚那般,提升荀氏在洛阳的实力。
正思忖间,门外传来脚步声,荀崧与荀藩二人並肩走了进来。
荀蕤的父亲荀崧年约四旬,身著一袭宽大的道袍,面容清癯,颇有几分出尘之气。
而荀藩则是一位长须垂至腰间的老者,精神矍鑠,目光深远。他正是荀崧的伯父,荀蕤的伯祖。
二人一边走一边笑,荀蕤等的就是他们,赶紧上去行礼。
“父亲,伯祖父,见二位喜上眉梢,不知是何喜事,可否说与孩儿一听?”
荀藩抚著长须,点了点头,脸上带著一丝轻鬆的笑意:“不必多礼。刚才我与你伯父还在说,这张昌之乱,总算是看到了平定的曙光。”
荀崧接口道,语气沉稳:“不错。荆州刺史刘弘刘公坐镇南阳,已將张昌主力击溃。有刘公在,荆州乱不了。”
说到这张昌之乱,起初不过是义阳郡的一个小吏张昌,他带领不愿应徵的流民造反。其部將石冰更是趁势渡过长江,祸乱徐扬。
“唯一的麻烦,就是那个石冰。”荀崧继续道,“此贼率余部流窜於扬徐之地,危害甚大。”
“哼,一个石冰,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荀藩显得胸有成竹,“我已听闻,广陵的度支从事陈敏,联络了议郎周玘,共同起兵。这二人皆是吴地豪族出身,那周玘更是大將周处之后,眼看乱军打到了家门口,朝廷大军又迟迟未到,便自己组织乡里部曲,將石冰团团围困在了建鄴。我料定,破敌只在旦夕之间。”
荀崧听了,舒展眉头,但言语间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说起来,这倒有趣。朝廷的天兵未动,反倒是这些吴人自己先坐不住了。江东之人,素来强悍,只怕为的不是朝廷,而是自家的田庄和部曲吧。”
荀藩深以为然地捻著鬍鬚,“为国分忧?怕是为己分忧罢了。不过,无论他们是何居心,眼下能剿灭石冰,稳住扬徐,对朝廷终归是好事。待朝廷腾出手来,再行安抚便是。”
他口中的安抚二字,带著一种不言而喻的上位者姿態。
“伯父所言极是。”荀崧总结道,“如此一来,荆、扬、徐三州皆可安定。总而言之,南方局势已定,形势一片大好啊。”
二人言谈之间,对南方的战事充满了乐观,也对那些自发保卫家园的吴地豪族,抱持著一种根深蒂固的审视与疏离。
这个时代,北方士族对於吴地之人,多有鄙视。尤其是那些效力过吴国的大族,始终得不到出仕的机会,正所谓吴士不入清谈之列。
两位荀氏的长者进入內堂,相对而坐,面前的茶水已经换过一轮,但谁都没有心思去品。
他们刚刚还在为南方叛乱將被平定的大好形势而欣慰,此刻却又陷入了对朝中党爭的忧虑。
“伯父,”荀崧对身为族伯的荀藩嘆道,“今日与东海王府上的几位清谈,言语之间,皆是对其他几位宗王和大臣的攻訐。国难当头,他们不想著如何平息战火,却只顾著倾轧异己,长此以往,国將不国啊。”
荀藩抚著长须,眼中是看透世事的沧桑:“自古皆然,有人的地方,便有党爭。”
“父亲,伯祖父,”荀蕤见二人情绪稍定,从袖中取出一卷扎得整整齐齐的竹简,双手奉上,“你们方才所言,忠臣难为,小人当道。今日孩儿偶得一文,观其所论,正与此景暗合,想请二位长辈品鑑。”
荀崧面容清瘦,目光如炬,他伸手接过竹简,缓缓展开。只看了个开头“臣闻兴亡治乱之跡,为君者可以鉴矣……”。荀崧的眉头便立刻舒展开来,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看得极快,目光扫过竹简,脸上神情变幻,时而凝重,时而讚许。
终於,他將竹简看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声音中带著难以抑制的激动:“好一个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文鞭辟入里,直指人心!”
说到一半,他猛然警醒,话锋一转,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蕤儿,此文从何而来?”
荀蕤平静地回答:“是孩儿今日结识的一位朋友,安乐公之子刘奚。此文乃是武侯诸葛孔明所作的《论朋党疏》,他今日以此相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