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第1页)
六月中的黄昏闷热异常,厚重云团压着天幕,屋子里的人揉揉酸涩山根,天色昏暗,她不敢托大,起身一气儿燃了三盏油灯,把缂绣架重上十股颜色,绞一把冷水帕匀了面,又坐回缂架前。
一连四五日,阮苹都这样躲在西屋里,不停地缂丝。
从那日强行拜访过林家后,她就似一只枭鸟,简直不眠不休,没日没夜地缂一匹外销定制的百鸟朝凤的锦缎。
这一匹说是天竺国的贵人来订的,要用十九样丝线,其中有一股随光线温度变色的线,要缂蝶翅,买主要求一日之间,蝶翅色泽开阖变幻四次。
至今绣坊里还没人缂出样品来,管事娘子说了,谁能缂出第一匹样品的话,一次付清十五两银子。
桃露这次真的闯了大祸,林家已经打算终止佃妾的契,要发卖了她呢。说是卖不到六十两,会直接送回潘妈妈处。
阮苹这两日四处兜转筹钱,卖了草屋里的绣品存货,想尽了办法,也只勉强凑卖到十七两。
里头十一两,还是问诸葛洪、王娇儿借的。
汗珠浸透背心薄衫,这匹百鸟朝凤变色绣极难缂,她昨儿一夜只挨着榻打了个盹,连半个时辰也没有。
有叩门声响起,她眼皮也不抬地应了声,外头晏浩初就推门进来,把一个只有两个窝头的碟搁到了案上。
也是从那日孙世贵来过,她连夜去县里林家查证回来,这人就陡然冷下来,倒还是劈柴洒扫,只是浣衣的时候不带她的,劈竹子也只研制些弓弩。
尤其是,他几乎不再与她主动说过话。
可那一日,他分明像是要对她诉情的。
“多劳了。”阮苹无暇分神,她运指如电地缂着,一整个下午,就快将半只蝶翅缂完了。
还有三日就要离开,晏浩初觑眼扫过她拼力奋战的绣架,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时,到底只略顿了下,便一字未答地就掩门走了。
就是这掩门的一下,阮苹指间一乱,势头未止,将一根蓝色丝线提得过猛了,‘咔’得一声绷断了线。
她当即倒抽口凉气,猛一下子立起,连凳子带倒了都不觉。
这可是天竺贵人订的缎子,线头断过再接,管事娘子何等眼力,是万万不可能收的。
她这是怎么了,为了个救下的公子哥儿乱了心?十五两银子,这下可好,绣坊能用五两来收就不错了。
林员外看着宠桃露,实则新鲜劲过了,又知她能缂绣挣钱,那样精明的人,哪里是个好相与的。即便她赶在林家发卖桃露之前真凑够了六十两,桃露年轻娇美,发卖的价钱就真只是六十两吗?
还有,就算真的先让妹妹脱籍自立了,可往后,她既要还凑借的六十两,又要替自己攒二百两巨款。未得的一百五十两终究不确定的,万一再添些旁的事,她便是再多两双手,都来不及。
对着缂坏的蝶翅,困累如山倾覆。
天命要她活着,又实在残忍。永远都是这样,要她拼尽了全部力气,险之又险地越过一处处泥沼,然后又把她按倒下去,又用一线生机在头顶悬吊着。
难道真是她上辈子做了孽,这辈子要活活累死才得偿还么?
若永远就在尘泥里也就罢,可这一回,离着自由也就一步之遥,可怎么算,她都没法子只靠自己在五年里变出二百六十两银子。
她都毁了脸,筹谋挣扎了这么多次,若是还只能过任人摆布看人脸色的日子,那她这辈子,也实在太残酷了。
从暮云沉沉到雷鸣炸起,阮苹在西屋缂架前足足沉吟了二刻多。她就那么状似木然地立着,一直到两股发僵,忽然颓丧惨笑,翻出榻底藏着的一壶果酿,就朝东屋去了。
王嫂子说的对,这世上气性好的男子本没几个,若遇着时,切不可太多顾忌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