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如诉(第3页)
“那个公费留学的机会,”林叙的声音带着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颤抖,像风中残烛,“对她来说,是黑暗中唯一的、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她不是想沾光移民,过什么好日子,她是真的、发自内心地相信,只有把我远远地、尽快地送出国,送到那些人绝对找不到、手伸不到的地方,我才是安全的,她才能……勉强活下去。”
他抬起眼,眼中是深不见底、几乎要将人溺毙的苦涩与悲凉:
“她求我,跪下来,抱着我的腿,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地哭着求我,说‘叙叙,走吧,算妈求你了!马上走!妈不能看着你出事!妈就你这么一个指望了!’她甚至……情绪彻底失控时,用剪刀抵着自己的脖子,说如果我不走,她担心我留下会被害,她就……她就先走一步,眼不见为净……”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声音破碎,几近哽咽,那个被恐惧逼到绝境、歇斯底里、以死相逼的母亲的绝望模样,是他心底最沉痛、最不愿触及的伤疤,此刻被迫血淋淋地揭开。
“三天……”林叙的手指几乎要将那冰冷的瓷杯捏碎,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血沫,“只有三天。她动用了一切能想到的关系,放下了所有为人那点可怜的尊严,去求人、去催促、去办理。几乎是半押送着,强逼着,帮我办完了所有复杂的手续,注销了旧的手机号码,切断了所有她认为可能被那些危险分子追踪到的、与过去的一切联系……我没有时间,沈知时。”
他重复着,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三天,我连喘口气、厘清自己思绪的时间都没有,整个人像是被卷进了一场无法抗拒的、绝望的旋风,更别说……”
他猛地顿住,那双盛满痛苦的眼睛望着沈知时,未尽之意在两人之间清晰无比地震荡着——更别说联系你,更别说道别,更别说……去处理那封藏在模型里、或许早已被他遗忘的信,去解释那句仓促写下的、伤人的“别记得我”。
他被母亲那源于溺爱却也源于巨大恐惧的泪水和不计后果的举动推着,身不由己地、仓惶地奔向了陌生国度的未知命运,留下身后一片无法收拾的情感狼藉,和一个被他无意中伤得体无完肤的人。
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连窗外的风声都似乎停滞。林叙这迟到了十年的、带着血泪的解释,像一块巨大的、棱角分明的石头,猛地投入沈知时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了十年的心湖深潭。
然而,预想中的释然或谅解并未出现。
相反,那深潭之下,被强行压抑、禁锢了整整十年的不解、被刻意蒙蔽的愤怒、被那句“别记得我”反复凌迟刺伤的痛楚与自我怀疑,如同积蓄到顶点的、滚烫的熔岩,找到了唯一的出口,轰然爆发!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沈知时眼中的平静被彻底撕裂、粉碎!他猛地倾身向前,动作迅疾如电,带着积压已久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理智的炽热力量,他一把狠狠扣住了林叙那只紧握茶杯、指节青白的手腕!
力道之大,猝不及防,让林叙痛得闷哼一声,感觉腕骨像是要被捏碎!杯中早已冷却的茶汤被这剧烈的动作震荡得泼洒出来,残余的金黄液体溅湿了深色的茶几表面,也溅在他冰凉的手背上。
那一点冰冷的湿意,与他手腕上传来的、沈知时掌心滚烫灼人的温度,形成鲜明而残酷的对比,如同此刻两人在情绪烈焰与冰冷现实之间的极端拉扯。
“好!”沈知时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平静或低沉,而是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带着灼热痛楚的嘶哑,每个字都像是从被怒火和委屈灼伤的胸腔深处硬挤出来,带着滚烫的、不容置疑的质问,“就算你当年离开是迫不得已!就算你身不由己!被形势所逼!那后来呢?!”
他猛地逼近林叙,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因惊痛而放大的瞳孔中自己那燃烧着、近乎狰狞的倒影。扣住林叙手腕的手指如同烧红的铁钳,力道之大,仿佛要生生嵌入他的骨血,留下永恒的印记!林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无法抑制的、细微而剧烈的颤抖,那不是因为用力过猛,而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已然失控。
“为什么不联系我?!哪怕一次!哪怕一条信息!还有那封信呢?”沈知时的质问如同惊雷,一道接一道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炸响,震得林叙耳膜嗡鸣,灵魂战栗,“那封藏在模型里的信!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写那句话!为什么要在那封信里写下‘别记得我’!既然要我忘记,要我彻底从你的世界里抹掉,像个从未存在过的影子!为什么?为什么之后还要一年又一年、执着地、偷偷摸摸地送那些该死的、匿名的花?!整整三年!林叙!你告诉我!”
他眼中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将林叙连同这十年的委屈与愤怒一同焚烧殆尽:
“每一次!每一次在我以为我已经快要习惯没有你的生活,那些花就像幽灵一样,准时出现在我常去的地方!外卖柜,实验室门口,宿舍楼下!每一次看到!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攥紧,痛得无法呼吸!我像个偏执的疯子一样怀疑了无数次!猜测了无数次!每一次,我都卑微地希望是你,又恐惧地害怕不是你!害怕只是另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恶作剧,或者……更糟,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
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哽咽,“可你呢?你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给过我一个明确的暗示,一句肯定的答复!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让我能捕捉到的信号,一个字都没有!你告诉我又能怎么样呢?!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国外了!我已经‘安全’了!为什么还是不肯给我一个明白?”
沈知时扣住他手腕的手指更加用力,腕骨传来的尖锐痛楚此刻远不及这些话语控诉所带来的、万箭穿心般的万分之一。
林叙能感受到他掌心那滚烫得几乎要烙伤他皮肤的温度,那温度里,饱含了十年的煎熬与不甘。
“你一边在信里用最决绝的语气让我彻底忘记你!一边又年复一年地用那些沉默的花告诉我,你还…还…还在某个角落里看着我!你告诉我!”沈知时几乎是抵着他的额头,灼热而带着茶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声音是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却比任何尖叫都更具穿透力,“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你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一个可以随意拨弄、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具?还是一个……活该被你这样反复折磨、连一个痛快都不配拥有的傻瓜!”
“大三!图书馆后面的外卖柜,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谁?是你吧!林叙!”沈知时空着的那只手猛地抬起,手指几乎要指到林叙的鼻尖,带着积压多年、终于破土而出的怨愤与受伤,“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觉吗?血液好像瞬间冲到了头顶,又瞬间冻结!我以为……老天终于开眼了!命运终于给了我一次机会!我看到你站在那里,背影那么熟悉,我……我是开心的,也是震惊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结果呢?”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极度痛苦的笑,那笑声比哭声更让人难受:
“你做了什么呢?你就像白日里见了索命的鬼魅一样!连头都不敢回,甚至不敢确认一眼是不是我!转身就跑,慌不择路,一路横冲直撞!把我一个人死死地钉在原地,像个彻头彻尾的、供人取笑的小丑!那一次,林叙,是你!是你亲手把我心里最后一点不敢宣之于口、小心翼翼珍藏的、卑微的期待,踩在脚下,碾得粉碎!连一点灰烬都没有留下!”
他猛地甩开林叙的手腕,动作之大,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仿佛被自己倾泻而出的、积压了太久的话语烫到,又像是那汹涌的情绪需要一个更剧烈、更直观的释放点。
林叙被他甩开的力道带得踉跄了一下,一直紧握在另一只手中的茶杯再也无法抓住,“啪”地一声清脆又刺耳的碎裂声,那只白瓷茶杯摔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瞬间四分五裂,碎片如同炸开的冰晶,飞溅开来。
杯中残余的、早已冰冷的茶汤泼洒出来,在地面上晕开一团深色的、狼藉的水渍,如同他们此刻破碎不堪、无法收拾的过往。
细小的瓷片在地板上闪烁着冰冷无情的光,浓郁的、冷却后带着涩意的茶香更加霸道地弥漫开来,充斥在鼻腔,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的苦涩。
沈知时看着地上那一摊狼藉,看着那些折射着月光的碎片,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吸粗重,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全力的搏斗。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挫败感和一种迟来的、带着血泪的、痛彻心扉的醒悟:“可是老天爷他……没打算就这么放过我!就在那个学期末!就在我试图整理心情,告诉自己彻底死心的时候!我那个调皮的外甥,打碎了那个太和宫模型!我在那一堆碎片里……发现了你那封……那封该死的、藏了那么久的信!‘别记得我’!林叙!你告诉我,在你那样像躲避瘟疫一样落荒而逃之后,再让我看到这封信,看到这句你亲笔写下的、最后的‘叮嘱’,我他妈该怎么想?这算什么?这就是你单方面给我下的、不容上诉的最终判决书!对吗!你告诉我!”
他猛地抬眼,那眼神复杂、混乱得令人心悸——有被欺骗、被愚弄的熊熊怒火,有长久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深深困惑,更有一种被全盘否定、真心被肆意践踏的、尖锐到极致的痛楚,“那感觉就像……我这些年所有的克制,所有小心翼翼的保持距离,生怕靠得太近惹你厌烦,所有的自我怀疑和挣扎,结果却发现,你其实……一直就在某个地方,沉默地看着我这一切可笑的表演?然后,就在我好不容易鼓起一点可怜的勇气,以为我们之间或许……或许还有一点点可能重新开始的时候,你却用一封信,用一句轻飘飘的‘别记得我’,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我的自作多情,是我活该?像个彻头彻尾的、被蒙在鼓里耍弄了多年的笑话!”
月光依旧清冷地洒落,不管人间的悲欢离合。茶香依旧固执地氤氲在空气中,见证着这场迟来的风暴。
窗外的松涛依旧不知疲倦地呜咽着,如同永恒的、悲伤的背景音。
但在松涛居的这个注定无眠的夜晚,两个被时光、误解和自身怯懦隔阂了十年的人,终于撬开了那扇紧闭的心门,开始了这场迟来太久、充满痛苦与撕裂的对话。
茶凉了可以重新煮沸水再沏,花谢了可以等待来年再开,可是那些被深深辜负的、再也追不回的时光,那些被重重误解、伤痕累累的赤诚心意,又该如何去弥补、去抚平?
林叙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些闪烁着寒光的陶瓷碎片,看着那团深色狼藉的茶渍,看着沈知时因情绪剧烈爆发而泛红、甚至隐隐浮起水光的眼眶,终于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有些深刻的伤口,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自然而然地愈合,它们只会在阴暗的角落里默默地化脓、溃烂,散发出腐朽的气息,直到有一天,被逼到绝境,不得不被彻底地、血淋淋地揭开,挤出里面所有积存已久的脓血,承受那剜心剔骨般的剧痛,才有可能迎来真正愈合的、渺茫的希望。
而这个月光清冷、茶香苦涩的夜晚,就是他们不得不开始为自己、也为对方,挤掉那些积存了十年脓血的时刻。
过程必然是极致的痛苦,撕心裂肺,但,这是走向新生的,唯一且必要的,残酷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