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如诉(第1页)
松涛居的夜晚,被一种近乎凝固的、带着湿意的寂静笼罩,仿佛连时间都在此处停下了脚步,沉溺于过往的泥沼。
白日里工程的喧嚣与人声早已褪去,如同潮水退却后裸露的礁石,只余下清冷的、带着山间寒意的月光,透过老旧却洁净的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如同被时光切割的往昔碎片。
空气里弥漫着新木的清香、水泥微涩的粉尘气,以及窗外雨后草木湿漉漉的苦香,这本该是紧张工程告一段落后、来之不易的短暂安宁,此刻却充斥着无声的、紧绷的张力,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令人窒息。
林叙深陷在藤编沙发的怀抱里,背脊却挺得异样笔直,像一根被强行拉直、绷紧到极致的弦,细微的颤抖沿着脊柱蔓延,仿佛随时可能在下一瞬断裂,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窗外,山风吹过连绵松林,发出低沉而悠远的呜咽,这自然之声与他胸腔里那失去章法、擂鼓般狂躁的心跳交织在一起,成为他此刻唯一能捕捉到的、喧嚣又孤寂的声响。
他不敢看坐在对面阴影里的人,目光低垂,死死落在自己放在膝盖上、微微蜷曲、指节泛白的手指上。
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粗糙工装裤的布料,仿佛想要从这微不足道的触感中,汲取一丝面对过往废墟的勇气。
沈知时无声地起身,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决定性的重量,打破了这脆弱的平衡。
他没有走向旁边那张摆放着日常茶具的矮几,而是走到靠墙放置的、他随身携带的黑色公文包旁,俯身,从侧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深蓝色的磨砂瓷茶叶罐。
月光恰好偏移,清辉流泻在那罐子上,釉色温润沉静,泛着幽微而内敛的光泽,像深海凝固的波涛,又像是蕴藏了无数秘密的夜空。
罐身线条流畅优雅,上面没有任何花哨的标签或图案,只在底部,借着月光,能隐约看到一个极小的、凹刻的篆体字印——“云雾青”。那是他曾经最爱,也最代表他心性的一款茶。
他走回来,步履沉稳,将这个显然被珍藏、承载着过往无数岁月与那个月下无声约定的物件,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沉重的郑重,轻轻放在了两人中间那张木质纹理古朴、泛着幽光的榆木茶几上。
“嗒。”
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的空间里,清晰得如同冰面骤然裂开的第一道纹路,又像是惊雷炸响在心尖。
林叙的目光瞬间被那抹沉静的深蓝攫住,呼吸不受控制地狠狠一窒,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干涩发紧,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试图缓解那股无形的压力。
他认得它,就像认得自己心底最深处那道从未真正愈合、总是在阴雨天隐隐作痛的伤疤。
指尖在膝盖上猛地蜷缩得更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不知疲倦的风声,以及彼此压抑在看似平静海面之下、那沉重如巨石相互撞击的心跳声。
沈知时没有去碰旁边的茶壶热水,他重新坐下,身影在月光的背投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地、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落在林叙低垂的脸上。那平静的眸色之下,是足以将人彻底吞噬、席卷一切的暗涌与风暴前夕的低压。
“现在,”沈知时开口,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久未说话的微哑,却在绝对的寂静中清晰得如同冰凌骤然坠地,碎裂成无数锋利的碎片,“可以聊聊了吗?”他没有等待林叙的回应,仿佛这个问题早已在心底盘旋了千百遍,不容置疑。
他开始了诉说,语气初听平淡得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年代久远的故事,然而那平淡之下,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岁月沉淀的、千钧的重量:
“当年,太和宫的那个乐高模型,我不知道是谁送的。
那些匿名的、总是在特定时间出现的花束,我也不知道来源。”他的声音很稳,但细听之下,能察觉到那稳定之下极力压抑的细微震颤,“但我确信,它们来自同一个人。”
他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落在虚空的某处,追溯着遥远的记忆。“那时候的我,心思或许简单,或者说……是刻意让自己不去深究。
身边送来各种东西、表达好感的人不算少,我找不到明确的线索,也……或者说,潜意识里,不想去找。
但任何一条可能指向某个特定人的线索,”他顿了顿,目光几不可察地扫过林叙紧绷的侧脸,“往往因为那个人直接的、甚至是慌乱的否认,都被我下意识地、几乎是逃避性地回避了。我不敢深究,怕惊扰了什么,也怕……证实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需要积蓄力量,目光短暂地、深沉地掠过那个静立在茶几中央、如同法庭证物般的深蓝色茶叶罐。
然后,他再次站起身。这一次,他目标明确地走向了靠墙的茶台。
那双骨节分明、既能精准操控精密仪器又能稳定施行急救的手,拿起了那个“云雾青”的罐子。
他的指腹无意识地在温润的磨砂瓷面上轻轻摩挲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流连。
当他试图旋开那设计精巧、严丝合缝的罐盖时,动作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林叙一直用眼角余光紧张地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此刻眼尖地捕捉到——沈知时那只握着罐盖的右手,其食指和拇指,几不可察地、细微地颤抖了一下。
这细微的、近乎幻觉的失控,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无比地刺破了林叙自己那早已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外壳。
原来,他并非全然冷静。这个认知,让林叙的心更加混乱地揪紧。
沈知时背对着林叙,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沏茶。
他侧对着窗户,清冷的月光如同一把无情的刻刀,勾勒出他紧绷的、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他微微抿起的、失去血色的薄唇。
茶壶、茶杯、茶则、茶针……这些冰冷的器物在他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每一个动作都流畅而精准,带着他特有的严谨,却又分明透出一种极力压抑的、仿佛一触即发的克制。
热水注入电水壶,按下开关,低低的嗡鸣声开始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绝对寂静。
“……直到大三那年冬天,”沈知时的声音从他挺直的背影传来,比刚才低沉了许多,仿佛浸透了回忆中那个冬天的寒意与沉重,“我姐姐家的孩子,那个调皮的外甥,来我住处玩闹,不小心撞翻了书架上的那个太和宫模型。”